1
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一样,这世上有这么多女人,可只有一个是钱多多,你改变了我的生命,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放弃你,你也不能。
夜里的酒吧,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了,许飞看着黎东的脸,后者耸了耸肩,并不避让地。
“怎么?还想再给我一拳?”
许飞那一拳打得委实是重,都已经过去快一周了,黎东脸上仍旧是青紫一片,看上去极是狼狈。
“对不起。”许飞开口道歉。
黎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答他:“算了。”歇一歇又道:“找我干吗?不会就是为了道歉吧?”
许飞把手放在面前的酒杯上,说话时直视着黎东的眼睛:“我去过医院了。”
黎东愣了一下,然后便不作声了。
许飞并没有停下,继续道:“我知道多多突然提出分手是有隐情的,黎东,我想你帮我。”
黎东失笑:“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想听你确定地告诉我,事情和我所想的是一样的。”
黎东收起笑容,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要帮你?”
许飞毫不避让他的目光:“因为你不会想看着她这么痛苦下去。”
黎东沉默了,那日钱多多浸满了泪水的双目又出现在她眼前,她挣脱许飞的手走到他身边来,肩膀僵硬地面对他立着,抓住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她选择背对他面前的男人,只是因为不想他看到她眼里的泪水。
他知道,她是很苦的。
就算他再怎么不想承认,他也明白――她是很爱他的。
黎东的眼色黯了下来。
许飞仍旧在等待,就在他以为自己等不到黎东的回答的时候,黎东开口了。
“是,她很痛苦。”
“……”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所以才和你分手的。”
“……”
“她与我一起去见你,不过是想让你死心。”
“……”
“她说不希望你因为同情而娶她,不想你为难,背对你的时候,她哭了。”
“……”
“她真是,很爱你的。”黎东叹了一声。
许飞低声:“我知道,她真傻,我既然选择了她,当然会和她共同面对一切,无论好与坏。”
黎东直视他,像是要将自己的目光看到他的心里去:“这是你说的,你能保证这一辈子都能做到?”
“当然。”许飞毫不迟疑。
“你知道,如果你做不到,我不会放过你。”
许飞终于笑了一下,这么长时间的阴霾之后,这短暂的笑容像是一线阳光。
“放心,如果我做不到,你随时可以来加倍讨还我那一拳。”
2
庄涛走进地下车库,两侧感应车灯在他走近时缓缓亮起,安静车库里醒目的两团光晕。
晚上的饭局就在这栋楼的顶层,吃的是日本菜,穿着和服的年轻女人全程跪式服务,学的是祗园艺妓的做派,但学得有些过分了,和服后领开得快要低到后腰那样,三条白粉画的线条张牙舞爪地刺入最隐秘的阴影中,伴着丝丝冷气,让他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倒是最后进来收拾残局的那个白衣黑裤的小妹,脂粉不施的一张脸,最多十六七的摸样,擦桌子的时候弄翻了一个酒杯就吓白了脸,手指哆哆嗦嗦的,益发让人觉得我见犹怜。
妈妈桑看出些端倪来,一脸堆笑地过来殷殷低声,说可以安排,他想一想,最后还是说算了,这段日子他被突然飞到上海的妻子搞得焦头烂额,就算她现在已经被他哄得平静下来,但他刚伤过元气,难免做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到了夜深,包厢里便有些东倒西歪的样子出来了,有两个客人是要紧的人物,庄涛便安排了司机开着他们的车将他们送去酒店,司机临走的时候问他是否就在这里等他回转过来,庄涛说不用了,他没喝几杯,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其实是妻子在,不能不早回去一点,酒都不敢多喝,怕稀里糊涂的时候又被她拿住什么把柄。
等他再走近一点车子,就有一道人影从车后突然走了出来。
吓了他一跳。
定定神再看,原来是苏玲。
喉咙有点干,庄涛咳嗽了一声才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苏玲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短短一周竟像是老了数十岁,说话声音里打着颤:“你骗我。”
她在这一周里满世界地寻找面前的这个男人,但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世界可以很小,但一个城市却可以是无限大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刻意回避你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里,迈出去的每一步都狠狠地撞在黑暗中的石壁上,头破血流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她只记得他曾经提过这个地方,说他在这里约了饭局,她已经连着三天在这个地下车库等待,看到他的车出现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她看着他走出车门,与其他人握手,拥抱,笑得很大声。他一点都没变,应该是刚修剪过头发,鬓角清爽,前额整个地露出来,看上去更精神了。雪白衬衫配着黑宝石的袖口,抬手间亮晶晶的两点光。
而她却已经憔悴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镜中的那个人就是她。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庄涛骗了她,他是个已婚的有孩子的男人,而她所认为的她耗尽心血争取来的“爱情”,只是一个荒诞的黑色笑话。
这个在她眼中曾经一切完美的男人,就这样在妻子出现的同时突然消失,留下她独自面对肮脏而耻辱的一切真相,他不告而别,一句话都没有,而她疯狂地找寻他,从一开始的想从他嘴里听到“这不是真的”到现在只想看到他,当着他的面说出她一直都没有说出口的那几个字。
你骗我!
庄涛心虚地皱起眉头,立定脚步不再靠近苏玲,他明显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他虽然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生出许多复杂的感觉来,其中自然也包括愧疚与怜悯,但在一个半疯狂的女人面前,无论他对她有或者有过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感情,他都不愿冒险。
“玲子,你别这样,我在你的账号里打了一笔款子,银行应该有消息给你,你没去查吗?”
“你骗我。”她逼近他一步,仍是这三个字,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斑,目眦欲裂。
庄涛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有些恼羞成怒地停住脚步,声音冷了下来:“我骗你什么了?”
“你结过婚,有孩子,你是个已婚的男人!”
他冷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是个已婚男人了?是你没问。”
苏玲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冷酷的声音是从她曾经的爱人嘴里发出来的?他们曾经在床上抵死缠绵,他温柔地叫她的小名,他在她离开之后又不顾路人侧目地开车来找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是他的女朋友。
但现在他在她面前冷笑,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应付一个纠缠不休的乞讨者。
苏玲无法承受这样的转变,最后支撑她的力量碎了,身体出现了短暂的意识脱离状态,她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经向他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几近疯狂地嘶吼,泪水狰狞地爬满了整张脸。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爱你,你也应该是爱我的,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他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样激烈而疯狂的反应,一时间乱了阵脚,竟忘了推开她,凌晨的地下车库空空荡荡,安静一片,人并不多,她的哭叫声引起阵阵可怕的回声,在偌大的空间中反复碰撞。
“苏玲,你冷静一点,别这样。”他慌了,开始转为安抚她:“我知道你爱我,知道你想跟我在一起,其实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只要你再等等,她不会在中国待很久,孩子还在国外等着呢。”
她在他所说的这些句子前头彻底地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从心脏部分开始整个地碎裂了开来,然后分成无数细碎的小块飞溅出去,再不可能完整地收回来。
一辆车开过来,就在他们身边停下,一个女人推门下车,走过来冷声道:“庄涛,放开我妹妹。”
这声音让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静止了一下,苏玲转头,恍惚间看到了苏薇,她的眼泪流得太厉害了,近在咫尺的苏薇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只是这样的一个影子都让她突然间感到温暖,她呜咽了一声,终于放开庄涛,转身扑到了苏薇的怀里,断续地叫了一声。
“姐……他骗我,他是结婚的,他骗我!”
开车的强子也从车上下来了,走到妻子身后揽住她的肩膀,用冷冷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自从苏玲的母亲心急火燎打电话到上海来说联系不上女儿之后,这几天他都和苏薇一起到处寻找苏玲。苏薇怀着身孕,他实在是不放心她到处去,但苏薇担忧得整夜不能睡,她觉得自己对整件事情都是有责任的,她应该看好苏玲,应该用更有效的手段防止她回到庄涛身边去。
现在苏玲不见了,她没有来找她,这个城市这么大,而她又是苏玲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能去哪里?
苏薇知道要找到苏玲唯一的线索就在庄涛身上,但她与庄涛只是认识而已,根本没有交集,就连他究竟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她试图联系他,但一切电话与邮件都石沉大海,就在苏薇急到快要报警的时候,终于有相熟的朋友给了她庄涛的消息,说看到他在这里出现,让她赶紧过来。
她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赶过来的,居然被她看到这可怕的一幕,她从小顾惜的小妹妹,在车库中歇斯底里地抓着男人尖叫哭泣,声音传遍了整个空间。
苏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扑到她怀里,苏薇觉得自己的妹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整个人憔悴得仿佛一根手指头就能够被推倒在地上,扑进她怀里浑身发抖,哭得像个彻底崩溃的孩子。
她心疼得胸口都拧了起来,庄涛在这对夫妻的目光中心虚起来,勉强开口道:“苏薇,你听我解释。”
“不用说了。”苏薇举起一只手,打断庄涛的话:“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到此为止,你以后永远都不要来骚扰我的妹妹,她跟你没关系了。”
苏薇说完这段话,抱住苏玲轻轻地嘘了一声,安抚孩子那样:“别哭了玲子,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说完带着苏玲往车上去,没有多看庄涛一眼,就好像他只是一堆被人随手丢在路边的垃圾。
3
钱多多在办公室接到儿童福利院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福利院院长的声音,邀她去看孩子们的夏季联欢表演。
孩子们准备表演的时候钱多多是去过的,还带去了许多道具用品,那时候许飞仍和她在一起,走在她身边轻轻松松地一手提着个巨大的袋子,另一只手还与她牵在一起,他每次去看孩子们都很心急,快进门的时候步子迈得稍大了一点,她差点跟不上,他就回头对她笑了,略带一点抱歉的,让她不由得回报一笑。
她最近情绪一直低落,有了这样被突然勾起的回忆就更是撑不住了,眼睛一热就要拿手去遮,全忘了自己正在电话这头,根本就没人看得到。
“我……”她正在想是否要推辞,那头就有稚嫩的孩子的声音传过来,甜甜地叫她:“姐姐,你一定要来啊,我们好想你。”
她听到孩子的声音就没办法了,张了张嘴还是应了,不忍心他们失望,但又怕遇见许飞,想了想只说她会在下午早些去看他们,晚上的表演大概不能看了,因为要加班。
孩子有些失望地拖长了声音,但很快又兴奋起来,说那下午一定要来啊,拉钩。
钱多多苦笑了一下,说:“好,拉钩。”
钱多多开车到福利院,下午两点刚过,正是孩子们午睡起床的时候。她将车在大门外停下,提着装满玩具的袋子独自走进去,开门的老师是认识她的,对她点头微笑,她走过草坪间弯曲的小径,走过他们曾一同坐过躺过的树荫,还有那几棵他笑着指给她看的树木,一切都让她想流泪。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与爱哭,钱多多一直都觉得自己是那种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女人,对感情最是洒脱,能放能收。就算当年与黎东分手,那样的挣扎痛苦,她也是清晨即起,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上了回上海的飞机。
当然是痛苦过的,可过去她要哭也是一个人午夜惊醒,抱着被子洒几滴眼泪了事,到了早上还要后悔自己感情用事,浪费大好的睡眠时间,一会儿开会又没精神。
哪像这一次,明明是她提出的分手,却走到哪里都触景伤情,时不时都从心底里软弱出来。
大概真的是年龄大了的关系。
钱多多在心里总结,一个女人三十了,对爱情婚姻总有些绝望的心理,没有的想得到,得到了又怕留不住,还有更令人绝望的,就像她,竟然会走到选择在一起比选择分开更让自己痛苦的地步。
眼尖的小孩子从楼里奔出来,笑着朝她招手,钱多多抹了抹脸,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去,跑在最前面的是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鸡妹妹,抱住她的手叫:“姐姐你来了,快来陪我们玩游戏。”
一群孩子附和,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钱多多招架不住,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拖到草地上去了,老师也走过来,笑着跟她说:“这群小家伙眼巴巴等你好久了呢。”
“好啦,我陪你们玩,玩什么?”既来之则安之,钱多多扔下包,索性豁出去了。
“捉迷藏,你来抓我们藏,不许偷看埃”
钱多多点头,自觉地蹲下来蒙住眼睛。
“要把眼睛扎起来的。”小鸡妹妹从口袋里掏出布条,钱多多失笑:“这你们都准备好了啊,就等着我来了是不是?”
话虽如此,她还是乖乖地让小朋友替她将布条扎上了,孩子们嬉笑着四散分开,钱多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睛被蒙得紧紧的,却并不觉得黑暗,午后的光线透过米色的布条,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金色的。
孩子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你们好了吗?”钱多多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她尝试着伸出两只手往前走了两步。
“我来了埃”
她听到很轻的小孩子的笑声,然后立刻消失了,不知是哪个憋不住发了声音,又被同伴捂住了嘴。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脚下是软绵绵的草皮,让她不敢加快步子,眼睛被蒙住,其他的感觉就变得异常灵敏,风从她张开的手指间吹过,鼻端传来修剪过的草的香味,还有均匀铺撒下来的阳光,让她觉得每一根头发都是暖呼呼的。
指尖突然传来实感,她迅速地抓住了自己第一个所碰到的人,并且笑着说了声:“抓到你了。”
四周没有声音,她也立刻意识到自己所抓住的绝对不是一个孩子的身体――没有一个孩子会有这么结实的手臂。
钱多多吃惊,想要收回手将脸上的布条摘掉仔细看,但双手被人握住,根本收不回来。
“多多。”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钱多多如同被咒语点中,突然地静止了下来。
许飞见她不答,又叫了一声“多多”,她没有动弹,纵然被布条蒙去了半张脸,他仍旧清楚地看到她在阳光里变得苍白的脸色。
许飞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某种力量突然地碰撞了一下,这是钱多多,他爱了许多年的女人,他们走了很长的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一起,但现在她想要从他身边走开,因为不想他承受她想象中可能有的痛苦。
他真该狠狠地摇晃她,大声地责备她竟然这样不信任他,但她就在他面前,苍白而消瘦,薄薄的手腕脆弱得轻易就能折断那样,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渴望过她,从未这样确定,他还会在将来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一直爱着她,爱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为止。
他张口,千言万语敌不过汹涌的情绪,一时情难自禁,不及说话,低下头便吻住了她。
钱多多原有的逃避与挣扎在这一吻里全都沦陷成了软弱,他放开她的手,却又紧紧地拥抱了她,而她在这一个吻里难以自控地动了情,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渴望,伸手回抱了他。
这个拥抱历时长久,分开的时候钱多多终于能够将自己脸上的布条摘下,她看着他,眼睛对着眼睛,最终开口时声音艰涩:“许飞……”
他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多多,不用再说了,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听好,既然我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她愣住了,抬头看他,他目光坚定地与她对视,黑色的瞳仁里照出她的影子。
她张着嘴,唇角颤抖:“不,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你应该拥有更好的,看看你,许飞,你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孩子,不止一个,你应该享受做爸爸的乐趣,夜里抱着孩子哼歌,让他骑在你的肩膀上去公园,而我……这不公平。”
“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孩子,总会有属于我们的,你转过头看看,我们身边就有这么多孩子,如果你想要,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都领回家去,多多,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一样,这世上有这么多女人,可只有一个是钱多多,你改变了我的生命,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放弃你,你也不能。”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而他低下头,再一次吻了她。
这一吻缠绵深长,就好像那些说不出的地老天荒全都藏在里面了,四唇分开的时候,她听到他轻轻地问了一声,声音持重而温柔。
他说:“多多,我再问一次,你愿意嫁给我吗?”
空气突然静止了,一切都像胶一样凝了起来,她觉得耳边有无数细碎的声音在旋转,但她却一个单词都抓不住,最后只听到一声耳语那样的轻声,却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再清晰不过的一个字:“好。”
旁边突然传来孩子的笑声,还有院长与年轻老师们示意他们安静的“嘘”声,钱多多猛然惊醒过来,满脸通红地去推许飞,但这当下手脚都是软的,又哪里推得动。倒是他被她推得笑起来,抬起头揽住她的肩膀转身,对着远处的那些观众招招手,又翘起大拇指,做了一个成功的手势。
欢呼声传来,钱多多眼泪还挂在脸上,羞涩之下面红耳赤地把头埋进许飞的胸膛,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孩子们。
完了,她居然被一群小孩子联手给设计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吻了又吻,这叫她以后还怎么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