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睁开眼睛,看着从屋顶落下的阳光,暖暖的,已经很久没睡得那么好了。
梓竹忽然想起昨晚的一切,猛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身边,幸好,她还在。女孩的眼睛也是睁着的,可依然空洞无神,也是不知道多久前醒来的。
“你饿不饿?”梓竹看着她问,不过她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梓竹说:“我去找吃的,你不要乱跑,知道吗?”其实梓竹知道自己的嘱咐很没必要,就她这样,哪还能乱跑,可梓竹还是忍不住想说。
等梓竹捧着些冷饭冷菜和一件衣裳回来的时候,已经两个时辰后的事了。一进庙里,就看见女孩还是坐在那,两个时辰里动都没动过。
梓竹在哄着让女孩把东西吃下去的时候,都过了半个时辰,亏他有这个耐心。在女孩吃完后,梓竹弄了条破布,走到离庙很远的河边弄湿了,再回来,给女孩好好地擦了一遍,让她看起来更干净些。天知道,他自己都没这么干净过。
女孩衣服上的血洗不掉,一块一块粘在上面,看起来怪恶心的。梓竹把她的外衣脱了,把刚刚在那大屋里偷的一件衣裳给女孩穿上,虽然破了点,但总比穿着那件都是血的衣服好。
照顾着她久了,梓竹也知道窍门了。她不是不会动,只是没了魂,只要很耐心地在她耳边不停说着让她干些什么,还是会有所动作的。不是她的魂回来了,只是本能地动了那么一下。
就像是梓竹怕她一直坐在那会不好,就把她扶了起来,一直在她耳边说:“乖,抬脚,抬一下,然后轻轻地跨出去。”感觉就像在教一个两岁大的孩子走路。
不过,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无知觉地让梓竹半扶半拉地走了十多丈,花了不少时候。有时候,她还会转转眼珠,无神地看着梓竹。仅仅是这样,也让梓竹高兴半天。
“我叫秦梓竹,你叫什么名字?”
“你从哪里来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梓竹扶着女孩,又继续问着。这些问题,他每天都会问上很多很多遍,一点都不厌烦,就等着她哪天能开口回答他了。
大概在一起有半个多月了吧,梓竹还是没听过她开口说半句话,但每天每天,他还是会跑出去找吃的给她,跟她说话,晚上靠在一起取暖。尤其是现在已经入冬了,那一点点温暖对梓竹来说,却是舍不得放手。
如果要问梓竹这个连自己都可能饿死的小孩为什么要养着一个比自己还小,不会说话,没了魂的女孩,梓竹自己也答不上来。可他就是愿意这么做,宁愿自己饿着,也不想让她饿着,不想让她一个人,也不想让自己一个人。他喜欢她,梓竹自己是知道的,至于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每天晚上身边多了个人,多了点温暖,再也不用害怕,给了梓竹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让她活下去。
这是梓竹还是十四岁的时候的想法,可能到了以后还是不会变。如果硬要给这些加上点原因的话,梓竹觉得这是上辈子注定的。以前老听人说,这辈子是跟上辈子牵扯在一起的,上辈子欠了点什么,这辈子就补点什么,上辈子多了点什么,这辈子就还点什么。
梓竹相信。
或许是个哑巴吧,梓竹这么想着。已经三个多月了,冬天都已经到了,梓竹还找了两件破棉衣给她穿下。女孩的手指已经好了,虽然新长的指甲有些错落,但也比之前好了很多。现在也不像以前那般失神,已经懂得自主去感受某些东西,梓竹给她喂饭的时候,也不用在她耳边说那么久,她自己就会咀嚼着吞咽下去。梓竹让她站起来在庙里走动的时候,她也会在梓竹牵着的时候,跟着梓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会一直看着梓竹,尽管她的眼睛依然无神。可她就是不会说话,这么久了,梓竹到现在也没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
或许她真的是个哑巴吧。一想到她这辈子也没办法开口讲话,梓竹就有些难受。
这天,天空是那种压抑的灰色,像是装满了东西,呼之欲出,大概快下雪了吧。梓竹出去了很久。是一大早出去的,现在都快黄昏了,也不见他回来。
那女孩还是愣愣地坐在墙角,身上穿的是梓竹偷来的棉衣。无神地看着庙门外一大片一大片枯黄的芦苇,被冷风吹得弯弯的,火红的颜色染满了天际,就快接近夜晚了。
庙里的最里面有个阴暗的角落,角落里有人在窃笑着,阴森森的。那高高在上的佛像没听见,女孩好像也没有听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眼都是吹弯了的芦苇和火红的天。
* * *
梓竹大口地喘着气,嘴里呼出的热气刚跑出来,就成了白雾,双手也冻得紫青了。他红着眼眶,坐在路边,走不动了。脏乱的头发遮去了他的脸,可脸上的颜色还是看得见。他的嘴角裂开了,有血渗出来,但很快就成了红色的冰凌。右边脸上也肿了一大块,有很清晰的巴掌印,眼角也是乌青的。
身上至少让那帮人踢了二十多脚,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
梓竹不是被人发现了然后抓住,而是自己从树上掉了下来,才被发现。
已经从灶台上偷了半只烧鹅,梓竹正开心着,想着今天能给她吃顿好的了。把烧鹅揣进怀里,麻利地翻上墙,抓着树干,就在要爬上树的时候,梓竹却是突然昏眩着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他头昏眼花,一时回不过神来。
好几次了,这些天都是这样,尽管夜里睡得很好,可是白天还是提不起劲,找不到半点精神头,像棵蔫了的野草。有时还会突然地恍恍惚惚,头昏眼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梓竹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昏眩起来。发着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那些听到声响的人已经赶了过来,有五六人,有男有女,见梓竹倒在地上,怀里还揣着一直烧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中一个肥胖的女人站了出来,腰上围着条油布,看起来像个厨娘。她满脸怒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梓竹破口大骂,“原来这么多天不见的那些吃的都是你这小混蛋偷的!还害老娘以为自己是给黄鼠狼大仙缠上了,天天担惊受怕,求神拜佛的。想不到却是这么个小王八蛋在作怪!看老娘不好好教训你!”
女人说罢,就把梓竹从地上拽了起来,朝着那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打完后还不解气,又是狠狠的几巴掌,直到自己的手疼了,才停了下来,把梓竹又扔回了地上。
梓竹被打得七荤八素,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可手还是紧紧地护着怀里的那半只烧鹅。其他人见着了,就要去把那烧鹅拿回来,可是梓竹不肯给,死死地抓着。心里想的全是庙里还有个不会说话的人等着他带东西回去,她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一这么想,梓竹更是不肯放手了。被那些人狠狠地打着,踢着,直到再也忍不住放开了那烧鹅,可那些人还是不肯罢手,一直打着,似乎是想把梓竹打死算了。
后来,是个老道士救了梓竹。
“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说话的是个穿着道袍的老人,大概有七十岁的模样了,满头白头,慈眉善目,看起来倒是有点仙风道骨。
最先打了梓竹的那女人挤到老人面前,说:“道长,你不知道,这兔崽子天天来偷东西吃,今天正好抓住了,当然得教训一下。”
“这孩子偷的不过是吃的,倘若世道不是如此,也不会沦落成这样,不过只是一个孩子,放了他吧。”
“这……既然道长都这么说了,就放了吧。”女人转过身对趴在地上的梓竹狠狠地说:“还不快滚!下次还敢再来,就打死你!”
梓竹忍着痛,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半张脸上还粘满了沙土,嘴角也都是血。将嘴里的血水吐出来后,梓竹就慢慢地走着,走了很久才走出这屋子的大门。出了门,才走了几步,梓竹就受不了地坐到路边的石坎上,红了眼眶。
手上不经意地摸到了脖子,梓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戴着的护身符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刚刚被打的时候被扯掉了吧。梓竹很想进去把它找回来,可全身上下的疼,已经让他没这个胆量了。印象中那护身符是他娘亲从庙里为他求的,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戴在身上,还没摘下来过。就算他已经忘记家乡在什么地方,忘记他娘亲长什么样子,可还是不想把最后一点东西给丢了。
就在梓竹难过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有些破旧的黑色布鞋。梓竹抬头往上看,是刚刚那个老道士。
老人家蹲到了梓竹面前,说:“让我看看你的伤。”说罢,就轻轻地掀开了梓竹的衣服,只见瘦得都见骨头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还好没伤到骨头。”
一会后,老人又从自己的布袋里掏出了两块干饼,放到梓竹手上,问:“你的家人呢?”
梓竹紧紧地抓着饼,心里对这个老道士的最后一点防备也消失无踪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大概都死了吧。”
“就剩你一个人吗?”
梓竹刚想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了。”
“是什么人呢?”老道士微微一笑。
或许是因为老道士救了他,给了他饼吃,还有那一抹慈祥的笑容,梓竹已经认定他是个好人了,“是个比我还小的女孩,我遇到她的那天晚上,她浑身都是血,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就像死了一样。不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听得懂我说的话,也会慢慢地动了。现在她还在等我回去呢。”
老道士抿了抿嘴,沉吟一下后,问:“你们现在住哪?”
“后山腰那的破庙里。”
“孩子,快离开那个地方吧。”
梓竹愣住了,“为什么?”
“你的面色发黑,是鬼魅缠身,再不走的话,你会死的。”
“鬼魅缠身?你说这里有鬼?我会死?”梓竹哆嗦着,一下子就怕了。
老道士点点头,说:“山间本来就多鬼怪,你口中那个女孩,恐怕……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