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竹抱着那两块干饼,在山林间使劲地奔跑着。满山遍野枯黄的野草,长得比他的人还要高了,尽管现在它们已经不再发绿,可细长的叶片上还长着尖刺,划得梓竹原本就破旧的衣服,更是多了好几道口子,手上和脸上也被划出了多很道细长的血痕。可是梓竹却一点也不理会这么伤,跑得更快了,他只想快点回去,回到破庙里,回到她的身边。
在那老道士说她是鬼的时候,梓竹先是瞪大了眼睛,之后脸色就白了很多,最后大喊大叫了起来,“我不信!她才不是鬼!她的身体是暖的!你骗人!我才不信你!”喊完后,梓竹就跑了,使劲地跑,只想快点回去。任那老道士在后面喊,他也不回头。
在最后一点夕阳落尽之前,梓竹跑回了庙里,一进门,就看见她安静地坐在墙边,微薄的夕阳铺满了她的脸,她的眼睛,是朝着门口的。梓竹停止了奔跑,静静地站在那看着她。他把她的目光理解为……她在等着他。尽管原本有那么一点点的害怕,现在也消失殆尽了。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鬼?
他不信。
梓竹走到女孩面前,蹲了下来,对她说:“我回来了。”
女孩听到声音后,很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梓竹,一直看着。
梓竹摸了摸脸上的伤,苦笑着说:“今天不走运,被抓了,挨了一顿打,不过没什么大碍。不疼,真的。”说完,梓竹就把怀里的一块饼拿出来,“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饿了吧。”说这话的时候,梓竹都没想到自己也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梓竹掰了半块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沾饱了水,一点一点地往她嘴里喂。
吃完后,天都黑了。外头只剩下三两只虫子躲在草垛里偶尔叫上几声,比平日里安静多了,大概是天太冷了吧。
今天是月缺,之前明明还像烧饼一样圆的满月现在就跟被人啃得只剩下了边一样,月光暗淡。梓竹直直看着女孩,说:“我今天被抓到了,以后就再也不能到那里面弄吃的了,但弄不到吃的,我们就会饿死,所以我们等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找吃的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孩没有任何反应。
梓竹只好说:“如果我数到三,你还是没有任何表示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一、二……”明明只是短短的几个数,可梓竹还是数得很辛苦,他很害怕女孩突然有什么动作,把他拒绝了。
可就在梓竹还没数到三的时候,女孩突然转过头来,无神地看着梓竹。梓竹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不敢再把“三”数下去。
梓竹一直以为她是个哑巴,可现在他才知道,她不是。
因为女孩看着梓竹,很久后,突然说了两个字:“有鬼。”声音很轻,但她确实说了。
梓竹被她的话吓得不敢动弹,白着一张脸,一直抓着衣角的双手也冒出了汗,背上更是一下子就布满了冷汗,刺刺的。
很久后,梓竹才咽了一下口水,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艰难地回过头去。
什么都没有。
身后还是那破烂了的半堵墙,那瘸了腿的供桌,那没了半边脸的佛像。没有多出点什么东西,也没有少点什么东西。透过那一个个的洞,还能看见那染了墨色的芦苇在前后摇摆着,一下一下的,越发觉得像是重重鬼影。冷风穿过山林,“呼呼”直响,像是很多很多人在哭。
梓竹压下自己心里的害怕,又转过头回去,看着女孩,说:“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可是女孩除了刚刚那句“有鬼”,就再也没有开口了,脸上依然是那副呆滞无神的模样。
梓竹扭着头,眼睛往这间破庙四处看,尽管什么都没有,可越看越觉得阴森,尤其是那些阴暗的角落,像是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躲在那一样,随时都会出来害人。
梓竹抓着女孩的手,微微地发抖着,用被子将两人盖了起来,紧紧地靠在一起,说:“天太冷了,我们快点睡,明天一早就走。”
梓竹抓着女孩的手,十指相扣,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再睁开,耳朵一直在注意着那些突然响起的声音,只要有一点点陌生的声音,梓竹抓着女孩的手就会更加用力。他在害怕,很害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已经半夜了,梓竹终究睡了过去。可他没有发现,他身边的人,一整晚都是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那些阴暗的角落,一直看着。
第二天梓竹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亮着,什么鬼影都没了,更别说害怕了,就只当昨晚是自己在吓自己。
找了很多细长的枯草,将它们搓成一根草绳,把那床破烂的被子好好的绑了起来。尽管这床被子很脏很破,可梓竹还是不能把它扔了。天气越来越冷,如果梓竹不把它带走,他们很可能就会冻死。
将被子绑到自己的背上后,梓竹把昨天吃剩下的那个块饼也仔细地放到怀里去,一切准备完毕后,梓竹便紧紧地牵着女孩的手,对她说:“我们走了。”
而她,只是被他牵着,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
天太冷了,空气都像是冻冰了一样,很冷很重。
梓竹将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包裹到女孩的身边,自己则冻得十指不能曲伸,脸都紫青了,昨天在上面留下的伤更是疼了。每呼出来的一下热气,在嘴边就凝成了白雾。
在这种寒冷之下,死的人更是多了。青石路的两旁总有已经死了,或者快死了的人,很多。那些已经死了的,多数已经被吃了,成了一对对白骨,堆积在一起。那些快死了的,无不瘦骨嶙峋,呻吟残喘,他们很快也会变成一堆白骨。
梓竹不想自己也变成这样,他不要被饿死,不要死在街头,被人拆骨裹腹,最后变成一堆白骨。更不想让她也是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他想活下去,让她也活下去。
梓竹牵着女孩的手更加用力了。另一只手,则一直捂着她的眼睛,他不想让她看见这些骇人的尸首,不想让她看见这种人间地狱,会吓着她的。
走了很久,在接近黄昏的时候,梓竹才在一片荒芜的农田上找到一间无人住的草屋。说是草屋,其实就是稻草堆起来的一个空壳,还塌了一半,冷风一直往里面灌着。
这应该是很久前那些种田的人在即将收成的时候随意搭建的,夜里就在这睡,防止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农物被偷。
可现在田地早就荒芜,这草屋也烂得差不多了。
梓竹将那些散乱的稻草整弄一番,阻挡一些冷风的灌入。他在角落里铺了些干稻草,牵着她到那休息,将被子盖在她身上。
梓竹做完了一切后,又蹲到她的面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来回好几次,才忍不住问:“你会说话?”
等了很久,女孩还是没有反应,仿佛昨天夜里她开口说话只是梓竹的幻觉。
梓竹又问了,“你叫什么?从哪来?”
见女孩一直不开口,梓竹有点急了,他问:“为什么不说了?我知道你会说话,昨天晚上你就说了,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说到最后,已经不是在问她,而是在自问了,带着满满的哀伤。
女孩慢慢地转着眼珠,看着梓竹,很久后,才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他脸上的伤。梓竹呆在那,这么久以来,她从没有主动做过任何事,如果梓竹没在她耳边一直说着,她甚至连抬一下手都不会。可现在她会了,甚至像是知道梓竹的疼一般,抚摸着他的伤口。
梓竹很久后才回过神来,感受着这得来不易的触碰,几乎都快哭了。
他说:“不疼,一点都不疼了。”
过了一会后,她便将手放了下去,说:“有鬼。”声音依然很轻。
像在庙里一样,梓竹的脸一下子就惨白了,不由自主地抓着女孩的手,很害怕,很用力。他慢慢地回过头去,四周的声音似乎在那瞬间全都寂静了,几乎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梓竹很害怕身后会些什么东西,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紧紧地闭上眼睛,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头完全转了过去,全身都已经是冷的了。梓竹不敢睁开眼睛看,直到手上传来她的温度,心想着不能害怕不能害怕,才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黑暗依然是黑暗,稻草依然是稻草。
梓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将头转了回去,看着她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女孩没有说话。
被刚刚这么一吓,梓竹也忘了继续问她那些问题了。不过,那些答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一阵冷风钻进稻草中的细缝,填满了一屋子的冷,吹得人一阵哆嗦。梓竹钻到被子里去,坐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挨着,嘴里说着:“不要怕,没有鬼,没有鬼的。”这话是对着她说的,也是对着自己说的。可尽管什么都没有看见,梓竹还是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警惕地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但很久过后,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发生,最终敌不过困倦,睡了。
漆黑夜空,是块巨大的幕布,沉甸甸的。没有一颗明星,连那月儿也不知道躲哪去了。很久后,突然有无数白点在这块巨大的黑色幕布中出现,慢慢飘落。是下雪了。
梓竹早已经熟睡,但这雪一下,便感觉更冷了,身体也不由地缩得更紧。他闭着眼,并没有醒过来,却不知道身边的人依然在黑暗里睁着她一点光彩都没有的眼睛,透过稻草堆里的缝隙,看着那黑幕里不断掉下的点点白色,慢慢地将天地湮没。
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