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庄外有一个女子站在那,姣好的面容,绾着个简单的发髻,但双鬓间的青丝早已成了白发,眼角边上缠着几条细细的皱纹。一双眼眸,没有半点波澜,像是没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平静地看着人世间种种,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戏。冷冷清清。而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个置身于红尘外的看戏人,那些红尘内的事,她是半点也感受不到。
孟婆看起来像是个年近三十的沧桑妇人,可很多人都知道,孟婆自己也知道,她死的那年,才双十年华。至于为什么双鬓花白,孟婆从未去想过。因为孟婆知道,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结果,她早就忘了前世的总总。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孟婆不叫孟婆,但她实在忘了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家中有何人,为什么死的,当她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黄泉路上飘荡着,回不去,也出不来。直至被鬼差带到阎王面前。
阎王冷眼看着底下的一缕魂,淡淡地问道:“你可记得你姓甚名谁?”
底下的女子站在那,似乎没有听见阎王在说些什么。只是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地府,无数鬼魂在飘荡着,嘶叫着,偷笑着,青青白白的。她迷茫地转着眼珠,很久后才平静地问:“这里是地府吗?”
“是。”
“那我死了吗?”
“死了。”
女子突然笑了笑,眼中无光,“死了啊,死了真好。”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笑,只是觉得,死,其实也挺好的。
许久后她才轻声说道:“我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任何事,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
阎王说:“从此以后你就在这地府中当孟婆这一司职吧。”
“为何?”
“原来的孟婆已经积了无量功德,上了天庭,领了别的司职,现在这个空缺需要有人补上。”
“我是问,为何是我?”
阎王说:“天命。”
* * *
相传过了鬼门关便上一条路叫黄泉路,黄泉路上的泥土尽是黑色,找不到一丝其他的颜色,脚踩在上面,也看不见脚印。前方是无尽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路上盛开着彼岸花,又被亡魂称作是曼珠沙华。血色一般的彼岸花,只有血红的花瓣,没有叶子。也只生长在黄泉路上的黑泥里,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那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过了黄泉路,血色也随之消失。
彼岸花,开彼岸。叶生无花,花开无叶,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叶子和花朵永远不可能在同一时期存在,生生世世都在相互错过。
路的尽头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水污浊难辨,深不见底。无尽的亡魂在里面受着千万年的折磨,它们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忘川河里?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等的人的谁?想不来,记不得,最后也只能在这忘川河里痛苦地反反复复,直至千千万万年。
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奈何桥边有块青石叫三生石,三生石记载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上面刻着四个鲜红如血的字——“早登彼岸”。
过了奈何桥,便看见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庄园,叫“孟婆庄”,孟婆庄里住着一个女子,人们叫她孟婆。
孟婆身旁有个大火炉,火炉里的火焰不是橘黄色的,而是诡谲的淡青色。时快时慢地烧着炉上是一口很大的鼎,鼎的右侧深深地刻着三个血红的字——忘川鼎。忘川鼎的周围刻满了百鬼受苦的景象,有刀山火海,有油锅挑舌……火焰炙烤着鼎上的百鬼,透过火光,似乎可以看见它们挣扎哭喊的模样。
忘川鼎上开始冒出了缕缕黑烟,缠绕在鼎上,挥散不去,其中似乎还有无数痛苦的呻吟。孟婆却像没有听见般,用手中的葵扇轻轻地扇着,那污浊的黑烟便慢慢地消失不见。
那烟其实是忘川河里千百年来受尽折磨的怨魂的怨气凝成的,这也是忘川河的河水为什么那么污黑的原因。用地府里的冥火来烧,这才能去掉水中的怨气,才能让投胎的鬼魂喝下去。
那日,十数个亡魂过完奈何桥,跟着鬼差来到孟婆庄,孟婆将熬好的汤水递给这些亡魂,看着他们喝下,终究忘记前世,混混噩噩地去轮回。只有一女子手捧着碗,却不喝,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到碗里。她的双眼望着那桥下的忘川河。忘川河中,一片污黑,只有跳下河中受尽煎熬的亡魂才知道其中的苦厄。
孟婆走至她的面前,说:“你看他们都走了,你也该走了。”孟婆指着那些已经喝下孟婆汤去轮回道的亡魂。
女子看了孟婆一眼,又指着忘川河说:“他在这,我又怎么能走呢?”
孟婆叹了口气,又是一个痴情的人,来来往往的亡魂,总有那么一些不愿意忘记前尘往事,不愿意投胎转世。
孟婆看向一旁的三生石,三生石上记载了琴庸三生三世的种种。孟婆顿时也就明白了。她跟那个书生的情已经缠绕了几生几世,却没有一世是有好结果的。
她名叫琴庸,小时候便被卖进青楼,在青楼里长大,看尽各样的人物,也看透了情这个字。可是在她十八岁时,偏偏上天捉弄,让她爱上了一个穷困的书生,那书生亦不嫌弃她是青楼出身,两人苦苦相恋着。
后来,琴庸把她全部的身家给了那书生,让他上京赶考去。那书生也真的考了个状元回来,替琴庸赎了身。可是当朝宰相的女儿却看上了状元郎,宰相也欲招他为女婿,书生着实没办法,便辞了官,回到家乡,娶了琴庸,过着清贫的日子。
可是安稳的日子还没一年,村里闹了瘟疫,那书生也被染上了病。可家中实在找不出银子来了。琴庸便偷偷回了青楼……那书生也听到了一些闲言闲语,也奇怪自己那昂贵的药钱从哪来的。拖着因为病重、站都站不稳的身子,去了一趟青楼。便看见琴庸忍着一些下流人的欺辱在卖唱,赚那一丁点银两。琴庸也看见了他,脸瞬时就苍白了下去。两人沉默的回了家。
一回到家,书生便抱着琴庸嚎啕大哭了起来,哭了很久,什么话也不说。到最后只说了句 “不要再去了。”
从那天起,琴庸便没有再去青楼了,一直陪在书生身边。但书生的病也没得治了,一日复一日的加重,到最后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皮肤暗黄的跟蜡一样,瘦得只剩一层皮,骨头根根分明。
临死的时候,却不肯咽下那口气,拉着琴庸的手不放开,那时候的他已经因为病痛而说不了话了。突出的眼眸不停地落着泪,暗黄的脸也看不出一点生气……如枯枝一般的手颤抖着在琴庸手上一笔一划的写着——“等你”二字。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才咽了最后一口气,被鬼差拖走了。
到了地府,却死也不肯忘了她,不肯喝下孟婆汤,纵身跃进这无际的忘川河中。
书生死的时候,琴庸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七月后,她生下了一名女婴。将女婴托给了他人照顾。那日,琴庸为自己打扮了一番,上了水粉,点了胭脂,穿着大红的喜服,来到书生的坟前,只说了一句“等我”,便一头撞死在书生的墓碑上。
孟婆不想看见又一个亡魂跳下忘川河,便对她说了谎,“你找的那个书生已经喝下这孟婆汤,上路了,你也该走了。”
琴庸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句,“他没喝。他就在这里面。”她望着河里的黑浊,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又死死地望着,仿佛她真的看得见河下也同样深情望着她的男子。
孟婆望了琴庸一眼,“你看得见他?普通的鬼魂是看不见忘川河里的怨魂的。”
“看不到,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叫我的名字。”
孟婆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也不肯喝下这孟婆汤么?”
琴庸转过头看着孟婆,却突然跪了下来,“姑娘,你也是女人,求你不要逼我喝下这孟婆汤,我不想忘了他,让他在忘川河里看着我世世轮回,受尽煎熬。”
孟婆垂下了眼。每年不肯喝下着孟婆汤的人何其多,他们都对这人世留有太多的感情,但那也只能徒个悲苦罢了。
“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我着实不曾爱过,这人间也从没有让我留恋的事。我只知道我死后,就做了这地府的孟婆,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人间的事早就忘了个干净。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多自在。我劝你喝下这汤吧,也好少了些痛苦。”
“把他忘了,只会让我和他更痛苦。”
“就算你不喝,又能怎么样,他现在在这忘川河里,你在这奈何桥上。他要千年才能轮回,千年后,他还能记住你吗?每年跳进这忘川河里的鬼魂何其多,出来的又有几个?就算你现在跳到河里,也未必能耐得住里面的煎熬。”
“他在这忘川河里千年,我便在奈何桥上等他千年。”
“奈何桥不是鬼魂能逗留的地方,鬼差不会让你待在这的。你起来吧,喝了这碗孟婆汤,好上路。来世,你是个皇妃,享尽荣华,还有一个特别宠爱你的皇帝。你将来还会生下龙子,他会统一天下,也非常的孝顺你。你会安静地在皇宫死去,名留青史。”
孟婆将琴庸扶了起来,将她手中的碗重新端到了她面前,淡淡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可是没想到,琴庸却发了疯一样,把手中的碗砸了,碗里的汤洒在了黑泥里,烧起了一簇簇淡青色的小火焰。她哭着大喊:“我不要什么皇妃龙子,我只要一个书生!我名留了青史,那他呢?谁又把他记住了!”琴庸目光灼灼地看着孟婆,眼里全是决绝,她轻笑着说:“我宁愿到这忘川河中与他相遇。”说完,便转身向忘川河跑去。
孟婆的心,微微颤了一下。琴庸所说的,不过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而且,在这千百年里,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比这更感人的。但这句,听起来却是有那么点难受,心有一丝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