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慈予住在陈家大院后院的一间小房里。前院是公社机关,原镇小学已搬走,后院除了公社的库房外,还住了几户社员。慈予正在灶前生火,准备做午饭,一瞥见陈秀英,就迎上来说:“早就听说你到青龙山上了,就晓得有一天你会来看我的。”她浅浅笑道:“我这不来赶你的中饭了么。”黄慈予帮她卸下背上的背篓,又忙不迭让座倒茶。寒暄几句后,姑嫂俩就一齐动手做饭炒菜。黄慈予看一眼她那被火光映红的脸,说:“秀英,听说你在县里挨斗,我一直担心你吃不吃得消呢,没想到还这么硬朗。”她说:“没事,群众运动嘛,斗一斗很正常。我是青龙山上的老松树,什么风雨没经过?只是,不知不觉就老掉了。”黄慈予说:“说也奇怪,我怎么觉得,你越老越精神呢?!”
吃过午饭,陈秀英郑重其事地把灰卡其布递给黄慈予,说要借用嫂嫂的手艺,请她做一套红军军服,照电影里的样子做,因为,她当年在青龙山打游击时穿的杂七杂八的便装,想起来有点遣憾,所以想补上这个缺憾,过过瘾。黄慈予疑惑地问:“我做好了,你穿得出来吗?”陈秀英说:“没事,我反正是穿给自己看的。”
陈秀英让黄慈予量了尺寸,回到山上。半个月后,她利用另一次购货的机会,下山把做好的军服取了回来。因她是干校食堂唯一的女性,享受着独住杂物间的待遇。一回来她就拴上门,迫不及待地将散发着布香的红军军装穿戴好,对着镜子一看,十分合体。红布做的帽徽和领章衬得她斑痕累累的脸焕发红光。她用那条使用了几十年的皮带将腰紧紧地一束,又打了绑腿,穿上双棕丝草鞋,顿觉自己英姿飒爽。她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又从门角落里找到一支锈迹斑驳的梭标,拿在手中操练起来。梭标是原林场职工冬天用来打猎的,丢弃在这里,由于房里潮湿,梭标早已锈钝,但这一点不影响她的兴致。“立正……稍息……向左转……枪上肩……枪放下……朝左刺——杀!朝右刺——杀!”她给自己喊着口令,声音不觉就大了起来。司务长在门外过,踢了门一脚:“呆婆子你发的什么神经啊?!”她不理不睬。到了夜里,她还舍不得脱下,和衣睡了一夜。四十年前,为了防止敌人偷袭,她和她的游击队时常是这样和衣而眠的。
此后只要有空闲,她就关起门来披挂整齐,在想象里驰骋冲杀一番。但她觉得不够过瘾,于是这天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出门,扛着梭标在依稀可辨的山路上逡巡。荆棘挂脚,夜露湿衣,她毫不在意。她仰望头顶,苍穹深邃莫测,三五点星星不知疲倦地闪烁。昔日露营查哨时,她多少次注视过这一块夜空呵。她感叹着,慢慢踱回宿舍。有人出门解小手,一眼看见她,吓得哎哟一声直叫有鬼。她只好抱歉地一笑,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一个幽灵深夜在干校周围游荡的传闻,很快在劳动改造的干部们中间播散开来,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恐慌,也给这荒寂的山野增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继续夜游,而且把出游的距离延伸得更远了。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她沿着山路一直走到五里外的一条深涧才回头。在距干校还有百余步的地方,一个黑色人影犹犹豫豫地游移过来。她没有回避,握着梭标迎过去。如霜的月光映亮了黑影的脸,那是陶玉林的脸,讶异、讥笑、怜悯的神色在这张脸上逐步显现。她没有认出这个人,但隐隐约约觉出这是自己人的脸。她下意识地喝道:“口令!”这位自己人迟疑了一下,应道:“革命——”她回答:“成功!”她满意地点点头,把梭标递给这位自己人,交待道:“提高警惕,注意敌情!”然后,她迈着沉稳的步伐回房里去,仿佛刚刚从哨位上下来。只是到了第二天,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把梭标遗失在哪儿了。
这年秋天,干校开了两天闭门会议,中途不许退场,会议内容也不许外传,搞得很神秘。不知是有意排斥还是无意的遗漏,没有通知陈秀英参加。干校所有的人,包括食堂的大师傅都与会了,只有陈秀英没去,在厨房里搞伙食。会议第二天,陶玉林悄悄跑到厨房,剥了一个凉薯,边吃边说:“贵党的党内斗争真是太厉害了,把人屁眼都骇紧!”她不理他,他根本没资格来评说我党的事。陶玉林笑得像只猫头鹰:“嘿嘿,你说好笑不笑,林彪这家伙,硬是好吃得很,他跟堂客两个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到蒙古燉鸡吃去了!”
陈秀英闻言色变,喝道:“不许你讲反动话!”
陶玉林不以为然:“什么反动话?这是中央文件讲的嘛,林彪不是好东西嘛!我从窗户里听得清清白白!”
如此攻击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这还了得!陈秀英勃然大怒,挺身而起,抓住陶玉林的手腕就往会场拖。陶玉林懵了,挣扎了几下,居然没法挣脱。陈秀英力气大得惊人,一直将陶玉林拽到台上,慷慨激昂地叫道:“同志们,他攻击林副主席偷了毛主席三只鸡,其居心何其毒也,我们一定要与他作坚决的斗争!”会场立即哗然。干校革委会主任抓住她往台下拉,她推开了,振振有词:“不,我不能离开斗争第一线!我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权威,捍卫林副主席的权威!”主任火了,怒睁双目:“陈秀英,你给我住口!林彪阴谋篡党夺权,开着三叉戟飞机叛逃国外,你竟敢当众为他鸣冤叫屈,是可忍,孰不可忍!”陈秀英脸色发黑,惊呆了,嗫嚅着:“这、这是真的?”主任把厚厚一摞文件在她眼前抖动抖动:“怎么不是真的?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我们正传达党中央的精神,你居然敢冲击会场,反动气焰太嚣张了!把她给我关押起来!”立即冲过来几个彪形汉子,将她双手反到背后,推推搡搡地弄进一间专门关押批斗对象的小黑屋里。门锁上了,陈秀英一边捶门一边无限迷惘地喊:“喂,你们告诉我,林彪他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但是,没有人回答她。她困在黑屋里来回踱步,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干校革委会并没想把她怎么样,她没听传达,不知情不为过,何况她是个被大家都视为精神有点不正常的人,关押一晚,消除一下影响就算了。晚上大师傅给她送饭时,还特意往菜里多搁了几片肉。可是第二天早晨,大师傅奉命放她出来做事时,却发现后窗被撬开,人不见了。
陈秀英是在黎明时分越窗而出的。她彻夜未眠,一些混乱的画面和声音充塞在脑壳里,令她头疼不已。后来,脑子里的画面渐渐减少,难以捉摸的现实逐步远去,而历史却清晰地向她走来。她轻而易举地撬开窗户跳了出来。她先到了自己的房里,将晾在竹篙上还有点湿润的灰色军装取下来换上。然后打绑腿,穿草鞋,往腰里系好皮带,戴上八角帽,拄根竹杖走出门去。走出干校大门时,有个人影一晃,隐约跟随在后,她没在意,脑子里晃动的人影太多了。那人影还在后面喊,天都没亮真呢你莫跌到岩墈下去了!她亦不予理睬。
她用竹杖探着路,跌跌撞撞地,向着山谷对面的重峦叠嶂走去。跌倒了多少次,她一点也不知道。天色大亮,她瞥见了腿上的血痕,这更加深了她回到了过去的感觉。她到了溪边,溪流上出现了一座风雨桥。桥栏残缺不齐,桥上的瓦顶也没有了,但是她还是把它认了出来。那个遥远的冬天,她被两个国民党兵押至这座桥上时遇到陶玉林,她因此获救,并带着陶玉林沿着桥南端的林中小路回归青龙山,重新打起游击队的旗帜。她走上桥面,摸摸已经腐烂的桥栏,耳边隐约听见几声枪响。她沿着熟悉的小路放肆奔跑起来。狞厉的喊叫扑到她的背上,清剿的敌人追赶过来了!她扯着路边的树枝茅草,手脚并用地往山上逃。衣襟被刺条划破了,手臂也被茅叶割了许多口子,血红的太阳在头上跳荡。她的军装被汗湿透了,肺部撕裂般疼,但她不敢停住脚步,无数的树木往她身后倒下去……
太阳当顶时,她终于仰天瘫倒在一块突兀的岩石旁。四周一片死寂。一只黑蚂蚁咬了她颈子一口,尖厉的锐疼刺破了她的幻梦。她把那只蚂蚁拍死在颈子上,瞥见岩石下有个比拳头稍大的洞,洞口的形状有点熟悉。她想起来了:那天她冲出敌人包围,不是把那支打光了子弹的勃朗宁手枪藏在这个岩洞里了么?后来她几次来寻找,都没有找到。她的右手摸索着伸进岩洞里去。居然,她触到了那支手枪,并把枪柄抓在了手里。她极其缓慢、万分紧张地将它拿了出来。它已经锈成了铁疙瘩。她把它举在眼前端详,很困惑:怎成这幅模样了?她摇了摇它,噢,它又是那么小巧玲珑了,枪身还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泽呢。太阳已经西斜,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意识地往前走。手枪沉甸甸地握在她的手里,她有个伴了。
她攀行在游龙般的山脊上,周遭的景物愈来愈熟悉。悬崖上的古松还是老样子。岩石上的苔藓亦依然如故。今夜,同志们该在哪里宿营?她举目眺望,危崖欲坠,枯木森然,罡风从头顶呼啸而过,而山脊两侧的深谷里,蓝色的暮霭正一阵阵地往上升腾。她越过一座山巅,走入一个被杂树掩盖的山垇。急促零乱的脚步和树枝的哗啦声从对面响了过来。她警觉地躲到一棵大树后,握紧了她的枪。少顷,只见陶玉林带着一群游击队员仓仓惶惶地跑了过来。她从他们的神色辨出,这是要下山反水。
她怒不可遏,立即堵在陶玉林面前,用手枪指着他的胸膛,喝道:“陶玉林,我不许你背叛革命!”陶玉林两眼阴阴地窥着她:“你管不着!你已经被特委枪毙了,你已经死了!”她揪了一下大腿,很疼,于是怒斥道:“胡说!我活得好好的,快跟我回营地去!”陶玉林说:“秀英,你跟我走吧!”她用枪口点点他的胸膛:“妄想!你不跟我回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陶玉林说:“你开枪呀,没那个胆量吧?”她毅然扣动了扳机,但是枪不响,她愤怒地将它朝陶玉林砸过去。陶玉林头一偏躲过了,撇开她往山下跑。她拔腿就追,风快地赶到陶玉林身后,抬起右脚朝他后背狠狠踢去!她好像并没有踢着他,但陶玉林的影子如一片树叶飘下了山崖……她想阻拦其他游击队员,却追不上。他们不仅走得极快,而且双脚根本不着地,那一串反叛的身影,眨眼消失在密林之中。她咬牙跺脚,恶狠狠地咒骂着,继续往前走。
终于爬到了神仙洞的游击队营地。这是一处隐蔽之所,峭岩环抱,大树遮天。她在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松树下埋头找了一阵,竟没见到游击队的寮棚,感到十分奇怪。一堵凹进去的干燥的岩壁上,有一条依稀可见的标语:“打土豪,分田地!”这是她亲手用朱砂水写的,每一笔的书写过程她都记得清楚。她在标语前留连良久,迷惘地拍拍身上的草屑泥土,离开营地,沿着蜿蜒的山脊继续前行。她坚信,总会找到自己的同志。她穿树林,攀岩墈,钻刺蓬,不停地走,苍凉的风擦洗着她的面庞,带走她的喘息。一条不见底的深渊出现在山脊右侧,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口子。靠近深渊的一座山岗上,一棵苍松默然兀立,伸出一根粗壮遒劲的枝条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向她招摇。她奔了过去。那一天,她就是背靠着这棵松树,接受中共湘中特委的处决的。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树干,将脸贴上去。树皮皴裂,褐色的碎末窸窸窣窣洒落在她的脖子里。
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水上飙举着手枪向她走近。她无比激动,迎上前去,紧紧握住水上飙那只冰凉的手:“老水!你枪毙我吧,上次你没有完成任务,你再枪毙我一次吧!”水上飙嘴唇乌青,摇摇头:“不,秀英同志,上回处决你是错误的,你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我特意来向你表示歉意。”说完,水上飙回头离去。她急了,欲追,两条腿却拔不动。她冲他的背影喊;“老水,你别走!我宁愿让你再枪毙一次,你别走啊!”水上飙却不理睬她,踩着树梢,走进深邃的蓝天里去了。她噙着两眼热泪,喃喃自语:“老水,你怎么抛下我走了呢,你回来呀……”她凄迷而忧伤,重新搂住那松树,祈盼她的战友再次出现。她的十指紧抠着树身,感觉自己与松树溶为了一体。山风骤然大了起来,猛烈地摇撼着她的身体,她却岿然不动。太阳从她背上滑落下去,云彩从她背上滑落下去,雨水从她背上滑落下去,黄昏从她背上滑落下去,黎明从她背上滑落下去……后来,她感到自己也从背上滑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