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英失踪之后,干校出动所有人员在方圆五里之内连续搜寻了三天,毫无结果。倒是在一处深涧里,意外地发现了陶玉林的尸体。没人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劳改释放人员是如何坠下崖去的,也没人把他的死与陈秀英联系起来。人们钉了口薄棺材,就地将他埋葬了。找不到陈秀英,干校只好向县革委作了汇报。县革委经过认真研究,排除了她畏罪潜逃的可能,因为她的钱物都在,一致认为,可能是精神的失常而导致了她的出走。县革委随即指示干校和青龙山周围各人民公社,发现陈秀英踪迹立即上报。如已死亡,也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装殓后埋葬,她毕竟在解放初期任过本县县委副书记,还是为人民做过一点事的。
干校与周围的生产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是,一直没有陈秀英的下落。
转眼到了阴历年底,人们为置办年货而奔忙。一帮汉子牵着赶山狗扛着鸟铳上了青龙山。他们想,若打头野猪回家过年,那是再好不过了。在靠近神仙洞的一块荒地里,他们放出狗来嗅野物的气味,没找到野猪,却赶出来一头漂亮的黄麂。一个铳手眼疾手快,出手就是一铳,打在麂子后腿上。麂子哀哀地叫了一声,一拐一拐地逃奔。铳手们紧追不舍。那麂子逃一阵又停下来回头望着追捕者,仿佛有意等他们。一俟他们走近,它又疾如闪电往前逃去。当铳手们有放弃意图时,它又停了下来。如此往复再三,铳手们不知不觉被麂子引到了雷公岗那棵大松树前。麂子倏然不见,他们却发现一个穿灰色军装的人,斜抵着松树,双手搂着树干,仿佛要用肩膀将那棵松树扛起来。从这异乎寻常的服装他们认出了陈秀英,因为陈秀英非同凡响的行为举止方圆二十里内尽人皆知。他们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走近。后来他们骇然发现,她那两只裸露在外的手皮肉已经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他们吓得跑下山,向公社报告。公社立即派出武装民兵携带担架和白布上山,将她的遗体小心翼翼地用白布裹好,抬下山来。由于她复杂的背景,公社不好给她开追悼会,但根据县里的指示,给她买了一口不错的白木棺材。她被置放在陈家大院门前的禾场里,准备翌日出葬。黄慈予坐在小姑子遗体旁默默地流泪,她几次去揭棺材里的白布,想看陈秀英最后一眼,都被人制止了。盖棺之前,有个愣头后生趁人不备,硬是揭开陈秀英脸上的白布看了一眼,轻轻发出一声惊呼,竟然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陈亦清赶到青龙镇为姑姑送了葬。陈秀英埋进了父亲四十余年前为蒙蔽世人而掘筑的空冢里。陈亦清扶着母亲在姑姑坟前流泪时,那个瞻睹了陈秀英遗容的后生信誓旦旦地对丧夫们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人脸,真的,漂亮得像朵荷花!我要是扯谎,让雷公剁我的脑壳!”
陶玉林的死讯是陶禄生的信捎到石蛙溪来的。陶禄生告诉家人,革命形势有了变化,他的走资派帽子终于取掉了,也就是说,不要再关起来挨斗,也不会再戴着高帽子游街了。他被扣的工资也补发了,虽然职务还没恢复,但他相信那是迟早的事。他要家人正确看待群众运动,要相信,党是不会亏待它的干部的。在信的末尾,他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三叔在青龙山坠崖死了,并已就地埋葬。
信是由福生的儿子小谷在火塘里念的,念完之后谁都没有作声,都悄悄地瞟着陶秉坤。在这个家里,陶玉林始终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几乎没人提及,似乎没有这个人;但恰恰又是这种避讳证明了他的存在。陶秉坤盯着火塘里燃烧着的树蔸,胡子颤了颤,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冤孽,我都还没走呢,他居然跑到我前头去了!”
陶秉坤越老越瘦了,腮帮上的肉像被剜去了一般,只剩下一张皮紧紧贴着;一双手伸出来,虬虬曲曲硬硬铮铮,酱色皮肤薄薄地在骨头上滑动。门牙已脱光,只剩几颗臼齿,餐餐喝稀粥,胡须却十分茂密,宛若一蓬密匝匝的茅草掩盖一个隐秘的洞口一样掩盖着那张咀嚼了一辈子杂粮的嘴巴。喝过稀粥和擤过鼻涕后,胡须上免不了要粘上一些脏东西,很麻烦。玉山几次提出要剃去胡须,都被他加以拒绝。气色却是非常不错,在银发白须之间,是一张皱纹深刻黑里透红的瘦脸,一到阳光下,还泛着些微的光泽。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两颗玻璃珠似的,没蒙上一点岁月的尘埃。腿脚也十分灵便,拄着竹棍往村路上一走,须发飘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村里老小无不敬让三分。
一场小雨过后,空气中就布满了凉爽的秋意。陶秉坤坐在门槛上掐指一算,蓦地吃了一惊,他来到这世上竟有九十年了。吃中饭时,他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问:“你们晓得再过十天是什么日子吗?”没人吱声,都在记忆的柜子里匆忙地翻着。他就叹口气:“唉,我晓得,幺姑死了,就没人记得了的。”言语中很有些伤感。玉山赶忙应道:“爹,都记得呢,是您九十大寿。”陶秉坤说:“托土地佬的福,我活到了这把年纪,过去石蛙溪上过九十岁的人还没听说过呢!”玉山说:“别说您这么大,像我这样的都少,我今年也六十六岁了。”陶秉坤想想说:“我记得,我的六十大寿还是幺姑给我做的。我九十大寿,你们有什么打算呵?”一屋人面面相觑,显然还没任何打算。还是李二姣反应快,伶牙俐齿地说:“有打算呢,我和福生商量好了,热热闹闹地给您摆酒祝寿。”说着捅了福生一下,福生便连连说是。陶秉坤就满足地点头:“好,你是长孙,你就和二姣操办吧。摆一桌酒就差不多了,就家里几个人,紧紧巴巴的日子只能节节俭俭过。你们只要有这份心,我这做长辈的就心满意足了。”事情定下来后,陶秉坤又嘱咐福生给禄生写封信去,要他回来给祖父做寿。
做寿这天,出人意料地来了许多客,除了本队各家的户主外,外队也有人来。就连对陶秉坤一直心怀芥蒂的支书陶玉财,也拿着两块钱的寿礼来了。新社会不兴磕头跪拜了,来客们都以说几句喜庆祝贺的话代替,年纪大一点的则拱手作揖。李二姣在禾场里摆了四桌酒席,因事先并无计划,虽有女儿女婿帮忙,也忙了个手忙脚乱,待客之处多有不周。但客人们并不见怪,酒席上的回锅肉份量充足,红薯酒也管够,酒酣耳热之际,他们无不赞叹:到底是坤公的九十大寿呵,石蛙溪谁人可比?寿筵开始时陶秉坤为幺姑放了一副碗筷,特意给她叫饭,颤声说:幺姑啊,你在那边还好吧?我今朝满九十,你是晓得的,你不晓得的,是有这么多人来给我祝寿吧?你自己好生啊!叫完饭,陶秉坤端坐不动,接受晚辈们的敬酒,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上脸后,就很有些鹤发童颜的寿星之态。美中不足的是,陶禄生没有回来。寿宴散后,陶秉坤望着远处的小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第二天收到了陶禄生寄来的信和三十元钱。陶禄生在信里说他刚刚恢复职务,工作忙,不能回家为祖父祝寿,寄三十元钱聊表心意。寥寥的几行字,字又潦草,半天才辨认出来。陶秉坤从字迹上看出陶禄生心不在焉,就有些闷闷不乐。
时至深秋,山上的红薯全都收回,社员们将分回家中的鲜薯进行了挑选,个大没疤的挑来作种薯或留作鲜吃,轻拿轻放地贮藏于地窖,其余的则一律斩碎晒干薯米。可是阴雨天气竟绵延了半个月,未干的薯米就长了霉,沤出了一股酒味。百般无奈的人们只好在烘房里烧起树蔸火,拿烘制黑茶的火炕来烘干红薯米。长霉的鲜薯米烘干之后,虽可以长期存放了,吃起来却酸苦参半,还有股烟熏味,连猪都不喜欢吃。正当人们担心来年他们的胃如何消受这种杂粮的时候,公社传达了县里的指示:要在秋冬两季掀起大规模的造大寨田的高潮,所有劳动力除了在公社修水库的外,全部要投入到开山造田的运动中去。
石蛙溪人不知大寨田是什么样子,但造田总是件好事,多造一丘水田,就意味着多一口白米饭,少吃一口薯米饭,何乐而不为?生产队把劳力带上了山,把红旗一插,就锄头扁担地干起来。
陶秉坤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拄着棍子就到工地上去了,他拿拐棍指着新任队长陶有富,大言不惭地道:“有富,要开田,你们怎么不问问我?”陶有富摸摸脑壳笑道:“哟,我忘了请教你这老里手呢!”陶秉坤不无炫耀地说:“队里二十二亩五分水田中,有八分是我造出来的,要不是大炼钢铁让土高炉压了一丘,我造了一亩多呢!除了我,你们哪个开过田?都是吃的祖宗饭呢!”陶有富点头称是:“坤公就是活愚公呢,你有何指教呵?”陶秉坤朝山坡环视一遍,拿拐棍往地上戳了几下说:“选错了地方,这地方要不得!”他捋捋白胡须,就讲出许多道道来。首先这里土太薄,两尺以下就是岩石,开凿起来费工;其次水源不能保证,造出田来也是天水田,望天收,等于还是一块旱地,白费了工夫。陶有富听得心服口服,又问该到什么地方造田。陶秉坤说一般选冲口和地势既低又平的地方。他眯起眼,指着溪边一块荒洲说:“看见没有?哪里原本有一丘田,有年田墈垮了没人管,每年被水冲掉一点,结果就冲没有了。你把人马拉到那里,用大岩石将田墈一砌,将洲子后山坡上的土往下赶平,不就是一丘好田吗?”陶有富一拍大腿,连声说姜还是老的辣,立即把队伍带到了荒洲里。
此后差不多每天陶秉坤都颠踬着去看人造田。时不时地给出出主意,甚至还搭把手,比如拉索划田墈线,比如给箢箕安安提手,捡掉散落在路面上碍脚的石块等等。多半时候他还是蹲在一旁看,看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看的人,手脚不停地劳作着。劳动确实也是一种享受,可惜他太老了。想起年轻时开田的情景,他心里不由升起自我怜惜之情。不过许多时候看得很恼火,因为磨洋工的人很多,而且多半是年轻人。到底不是给自家造田呵。有时他忍不住想喝斥几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荒洲里的这丘田拖拖拉拉造了个把月才基本呈现出一丘水田的模样。这日正往田里挑黄土,陶秉坤闲不住又去了,躬起身子,很挑剔地拣着土里的小石子。陶有富陪着一群干部来了。其中一个据说是县委耿书记的人用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陶秉坤,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松开那只手,那只手却不松开他。耿书记摇着他的手说:“老人家好啊!听说老人家是造田的诸葛亮?了不起呀!毛主席说,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你老人家就是当今的老愚公啊!”说着回头对后面的人说,“都说典型难找,我看并不难,只要我们舍得下基层。这不是活生生的典型吗?不是没有典型,是我们没有发现典型的眼睛嘛!”随行的人纷纷点头,说耿书记说得很深刻,很马列呵。
陶有富又介绍说:“耿书记,他就是陶禄生的祖父呢!”耿书记便细细看陶秉坤的脸,兴趣更浓了,大声说:“老人家,禄生同志是我的老部下,熟得很,前些年受了点冲击,不过不要紧,像我一样,在哪里跌倒又在哪里爬起来嘛!我想起来了,搞合作化时,你就是典型了是吧?不过开始是反面的,带头闹退社,后来才觉悟。大家看,从反对走集体化道路,到现在的年逾古稀还积极投身学大寨,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非常生动的例子啊!”陶秉坤怔怔的,耿书记的山东话他不太懂。耿书记又和其他社员寒暄了几句,就到大队部去了。陶秉坤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确实无话可说。他重新躬下身子捡拾黄土里的小石子,捡到就将它们扔到溪里去。不一会他就将这件事忘记了。
十天后,安华县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在庄坪公社召开,耿永强亲笔将陶秉坤的大名写在受表彰人员的名单里。陶玉财去通知陶秉坤开会,陶秉坤莫名其妙:“你们开会,关我屁事?”陶玉财说:“说你是老愚公呵,你在工地上捡岩巴捡了个大便宜呢。”陶秉坤瞪他一眼:“你眼红,这便宜给你,我不去。”陶玉财说:“你以为我要你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差。”陶秉坤说:“我不管。我九十几的人了,爬不了松树坳了。”陶玉财说:“耿书记讲了,抬也要把你抬去。”陶秉坤闷声说:“那你就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