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娥走后,水上飙每日只能与屋里的狗和山上的树说话,愈发的寂寞孤单,于是经常回忆往事,想起黄幺姑来。其实他一直没有忘怀幺姑和她的丈夫,毕竟,除了山娥,只有他们曾与他有过密切联系并证明他的存在。吴老爷家的山林很广,他巡山的路线很长,亦很随意,可以一直延伸到幺姑家对面的山上。但他只去过极少的几回,透过树隙,凝望着那幢木皮屋,注视着幺姑偶尔出现的身影,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有一回他潜伏在松树坳的树丛中监视偷树贼,发现陶秉坤挑着担子从下面山路上过,便抓了一把沙撤下去。陶秉坤惊得一怔,叫道:“你是人还是鬼?”他捂住嘴窃笑,并不露面。他发现陶秉坤那张脸老了许多,不由暗自慨叹,然后摸一把自己的脸。
水上飙找出郑阉匠的工具,磨快阉刀,修整好那根带钩的篾弓,开始在巡山路线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阉鸡。与村里的堂客妹子说一些荤素相拌的话,日子也就过得快一些。在一个风和日煦的日子,水上飙以一种散淡的心情来到陶家院子,给陶立德阉了几只鸡,得了两升米,便用包袱包了,提着去了牛角冲。他像老友来访似地进了屋,见没人,就将米放在桌上,然后就四下睃巡。所有家具都摆得恰到好处,擦得锃亮,能让他想象得到幺姑的动作;阶基上的筲箕里是刚剥出的蚕豆,地上却无碎屑。一看就是勤俭人家。竹篙上晾满衣服,有小孩的,还有女人的大襟衬衣。水上飙捏捏衬衣,心里平静,并无特别感觉,就吁口气,然后笑一笑走出了禾场。
沿着崎岖山路走了一程,忽听陶秉坤在后面喊他名字,他没回头。后来陶秉坤喊:“排古佬停一下!”他就停下了。
陶秉坤跑过来,递过那包米:“晓得是你送的,心想你走不远,果然!”
水上飙斜看着他:“是嫌礼轻,还是不敢要?”
陶秉坤坦然一笑:“都不是,你一年就那点工钱,还带个女伢,也不易,我们怎好无功受禄?”
水上飙倒有点意外:“你晓得我在狗尾巴冲落脚?”
陶秉坤说:“这么多年,能不晓得?偷树的人讲起你就怕呢。”
水上飙说:“幺姑肯定不晓得。”
陶秉坤有些窘:“她整日不出门,自然不晓得。”
水上飙笑道:“你怕告诉她。”
陶秉坤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怕什么?走,到我家坐坐去!”
水上飙就随他而去。黄幺姑带着两个男伢在门口迎接。她怡然而笑,全无芥蒂的样子,倒使水上飙有些意外。在堂屋坐下,水上飙察觉她双膝张得很开,那双抚在凸起的大肚皮上的手已变得十分粗糙,毫无过去的丰腴圆润了。上了茶,寒喧几句,便都各自说起这几年的境况。水上飙说到埋郑阉匠一节,黄幺姑忍不住抹了一把泪。陶秉坤长叹一声:“世道如此,哪里都不易,条条蛇都咬人呢……”
黄幺姑一直在一旁默默倾听,后来局促不安地道:“我们……有件事情对不起你呢……那年,并没有班头来捉你,是我们诓你走……”
水上飙挥挥手:“其实我早猜到了。这也没什么,要是我,只怕会拖刀赶呢!”
陶秉坤又说:“老弟,你老这么孤身一人也不是办法,我帮你托人找一个堂客吧!”
水上飙摇头苦笑:“讨得起我也养不起呢……反正,山娥也大了。”
又聊了一阵,陶秉坤要留他吃饭并住一夜,他谢辞了,说家虽穷,还是怕人偷,要赶回去。那包米被陶秉坤强塞回他怀中,黄幺姑又拿出一块土布,说给山娥做件挡粗活的衣。回到狗尾巴冲,家里灶冷锅空,水上飙懒得做饭,倒在床上,望着黢黑的房顶,想着山娥和身历的一切,眼角就莫名地湿了。
山娥在吴家度日如年。笑莫露齿,话莫高声,走路要轻,做事要勤,见了老爷少爷要低头,遇到太太小姐须问好……诸如此类的戒律犹如一张网,束缚了山娥那山野里自由生长的天性。起初,山娥负责照顾吴老夫人,每日天蒙蒙亮,山娥就必须候在她床前,待她醒后侍候她起床;到了夜里,又须给她不停地捶背,直到她酣然入睡。吴老夫人很少骂人,但只要山娥手脚稍重一点,或服侍她解手时皱一下眉头,她就会朝案头那把戒尺瞟一眼。山娥就会感到那戒尺自己飞起来抽在她身上。虽然吃得比家里好,几个月后,山娥明显地瘦了,眼眶发青,两颊没有血色。
最让山娥难以忍受的是见不到爹,她想念他,想念深山冲里那个家。几次想回家看看,吴老夫人不允:“你家那个茅棚子有什么看头!端了我家碗,就服我家管,好生做事,不要分心。过几年我给你找个婆家。”有一次听说爹找娄管家领工钱来了,想到前院去找他,无奈正给吴老夫人喂莲子羹。吴老夫人细嚼慢咽,故意拖延了半天,待她出去时,爹已经走了。山娥气得跑回自己住的小厢房,趴在被子上直掉泪。同屋的小兰却劝她,说她比她福气好得多,这根本不算什么事,要是侍候老爷,有些事要可怕得多。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呢?山娥问小兰,小兰咬着嘴唇不肯说。
这年天井里的桃树结出蚕豆大的青桃时,山娥被指派去伺候小少爷吴兆文。小少爷其实不小,十八岁了,因为得痨病经常喘着气在天井里晒太阳,没人理他。山娥有点可怜他,去了。吴老夫人又让她把自己的床也搬到少爷屋里,好照顾他。山娥有些犹豫,但在吴家,老夫人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从?山娥犹豫过后也就遵从了。
从搬进少爷吴兆文屋子的第一天起,山娥的日子里就充满了咳嗽、喘息和中药的糊味。喂药时,她能听见吴兆文胸脯深处嘶啦嘶啦的声音。喝过药或吃过粥后,吴兆文总要捂着胸口咳上一阵,吐出一些白色泡沫或带血块的浓痰。山娥忍着那股恶心的甜腥味,不敢朝痰盂里看。吴兆文身体稍舒服一点的时候,就拿起一本《红楼梦》来看,山娥则守在一旁做针线活。这日山娥正纳一只鞋底,感到脸上落了一只苍蝇,挥手赶了一下,那苍蝇却不走。抬头一看,少爷眼睛勾勾地看着她幽幽地一笑:“山娥,今天我发现一件好东西。”山娥问,什么好东西?他说:“这东西是天老爷赐给我的通灵宝玉,我要好好赏玩赏玩。”
少爷的话山娥不懂,也没在意。月照窗棂,更深人静,山娥伺候少爷入睡之后才躺下来,一天的劳累让她疲惫不堪,脑壳一挨着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但几年的丫环生活练出了一副灵敏警觉的神经,一阵轻微的声音使她醒过来,睁眼一看,少爷正摸索着下床。她以为他要拉尿,但他没有去找马桶,却向她蹑手蹑脚地过来了。她马上说:“少爷,有事吗?”
吴兆文笑道:“嘻嘻,有点小事。”
山娥说:“要我起床吗?”
吴兆文道:“不不,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说着他划一根洋火,把油灯点亮了。
山娥发觉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玻璃珠,直向她移过来,便把身子蜷缩成团:“少爷,你到底有什么事?”
吴兆文呼吸声粗了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嘿,就是想看看你。”
山娥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吴兆文说:“我是说,想看看你衣衫里面呢。”
山娥大惊失色,赶紧坐起抱住身子:“你、你怎么讲、讲这种话?”
吴兆文说:“你轻点声,莫大惊小怪嘛!”伸过一只手,就要解她胸襟上的纽扣。
山娥猛地将他的手拨开:“少爷,你正经点!”
吴兆文喘哮起来,大张着嘴:“我,我很正经呢!你不让我看,因为你看不起我,我是个痨病壳子,是不是?”
山娥分辩道:“我没有看不起你!我是黄花妹子,怎么能让你看?”
吴兆文绷起脸:“你不让我看,就是看不起我!”
山娥叫道:“看不起就看不起,反正我不能做这种丑事!”
吴兆文胸脯大起大伏,喉咙里抽风箱一样嘶嘶响:“看,你承认看不起我了吧?妈的,我是少爷,你是贱丫头,你还看不起我?你不让我看也可以——”他用力猛咳,然后将一口浓痰吐在手心,“不让我看,你就把这泡痰吃了!吃痰还是让我看,你自己挑吧!”
山娥叫道:“不,我都不!”
吴兆文便举起那泡痰向她嘴上抹来,她头一偏,他抹了个空。吴兆文气急败坏抓住她的衣襟要往上掀,她一扭身挣脱了。吴兆文索性扑上床,抱住她,将一张急促喘息的嘴巴往她脸上凑。山娥便与他扭打起来,两人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吴兆文到底是个病人,滚了两个来回,便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山娥满怀屈辱,憎恶地瞪着瘫倒的少爷,却又不得不动手把他搀到他自己床上去。吴兆文坐在床沿剧烈地咳嗽着,带血的痰吐了一口又一口。咳嗽的间隙,还忘不了用一根瘦尖的指头戳着她说:“你,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山娥提防着他,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她就去找吴老夫人:“少、少爷他没规矩!”吴老夫人似乎早有预料,笑吟吟地:“他怎么个没规矩呀?”山娥将昨夜的事哭诉了一遍。吴老夫人问:“你没把少爷弄伤吧?”山娥急忙摇头。吴老夫人沉吟一会,笑道:“孤男寡女住在一屋,这种事难免呢,到底是少爷没规矩,还是你没规矩,也只怕说不清。
”山娥辩白道:“真的是他!”吴老夫人不温不火,说:“姑且就是他不规矩吧,你也该让着他,他是个病人嘛,你让他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山娥愕然:“让他?”吴老夫人点头:“是呀!其实,我让你侍候他,就有这个意思,怪我没有说清……他得的这种病,要有女人给他冲喜,才会有好转。”山娥茫然不解:“怎么冲喜?”吴老夫人又笑了:“看来你还真不开窍,不要紧,等会点拨你一下就明白了……山娥呀,这几年我吴家对你不薄,冲喜的事你该尽心尽力,少爷的病若得痊愈,我让他娶你作太太,那你就一辈子衣食不愁,一步登天,到时还有丫环侍候你呢。少爷的病拖不得了,冲喜的事你要尽快,最好今天夜里……听我的话,只有好处,不听我的话,只怕老爷要找你算这几年的饭钱呢。”说着挪动一下肥胖的身躯,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山娥,“这是我赏你的一块光洋,若少爷病有好转,我还有重赏,你回去好好看看那荷包吧。”
山娥惶惶惑惑回到屋里,举手一看,只见那个粉色的荷包上绣着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都赤条条的没穿衣服。山娥呀地一声叫,荷包掉在地上,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她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一时竟惊懵了。
阴森的夜色再次降临时,山娥用一根指头粗的麻绳捆紧了裤腰,和衣躺在床上。吴兆文气喘吁吁剥她的上衣,她扭动了几下,便不再反抗。她俯卧在床上,嘴里咬住被头。吴兆文的嘴像猪一样在她赤裸的背上拱来拱去,留下许多臭腥的唾沫。接着他将手插入她身下,抓住她一只小小的乳房,放肆地捏,揪。她抓住那只手,拼命地将它抽出去。吴兆文又抓住她的肩,将她扳转身来,但她立即又翻过去,护住自己的胸脯。吴兆文便去解她的裤腰绳,她马上把肚子鼓起,左右扭动,让他的企图不能得逞。吴兆文折腾了一气不能得手,便有气无力地詈骂着,恶狠狠地掐她腰部、肩头和颈子里的肉。山娥含泪忍疼,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