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人静之时,水上飙掀开吴家大院风火墙下阴沟的盖板,顺利地钻进了院子。接着,他又顺利地潜进了吴清斋的卧室。他手脚很轻,连狗都没有惊动。借着窗外的雪光,他辨认出了蜷缩在锦缎被窝里的吴老爷。他轻轻揭开被子,狠狠一掐吴老爷的麻穴,尚在梦中的老爷就全身一瘫没了知觉。然后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罗布澡布塞进老爷的嘴中,又用麻绳将他双手反绑。他吁了口气后,操起阉刀,剥开吴老爷的裤子,以极其娴熟的刀法划开他胯间的卵包,将两颗卵子取了出来。睡在一旁的姨太太鼾声甜美,一无所知。
水上飙没有再钻阴沟,而是打开大门,大摇大摆地下了台阶。开门声惊动了两条看家狗,水上飙便将吴老爷的卵子扔在雪地上,任其争夺美餐,然后他抓把雪揩揩手,扬长而去……
接连两次被伯父巧取豪夺,占去四亩水田,陶秉坤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只要看到甚至只要一想起那些水田的形状,内心就隐隐作疼。随着岁月流逝,他的这块心病非但没有减轻,似乎还有所加重。也难怪,三儿子陶玉林也降生了,家里开销愈来愈大,没有几亩好田,养活家人都困难,更别说实现他家大业大的梦想。一到冬闲时节,他就在牛角冲开挖新田,年年不懈。他人单力小,连干了几年,也只开出不到一分田。幸好,他在山上勤耕细作,又碰上几个好年成,收成相当不错。虽然伯父又以捐学田的名义划走三亩旱土,每年还是能收几千斤鲜红薯、几百斤玉米,还能割一担棕片。他栽的油茶已开始挂果,茶树也能一年采两道茶叶,能粗制出近一担黑毛茶,卖给小淹茶行,可得十几元钱。相比之下,他已是村里家境较好的了,已基本自给自足。
他却并不满足。这年夏天歇伏时节,想起自己在置田上的种种不顺,忽然悟到,莫非是因为自己对土地菩萨有不恭之处?为显示他对土地菩萨的诚心,他当下决意造一座土地庙。地址就选在屋东头山坡上的槠树下。土地庙很小,只有半人高,所以用不着许多料也费不了几个工。庙很快就造好了,他在庙门上恭敬地写了一副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只是里头是放一尊木头雕像,还是仅放一个牌位,陶秉坤拿不定主意。照乡下习惯,两种办法都可以的,主要是要有个烧香上供,叩头作揖的地方。若做个木雕像,则要多花费许多钱;不做雕像只供牌位,又怕不足以显示心诚。陶秉坤颇为踌躇。
这日陶秉坤终于选择了放置牌位,放了鞭炮,烧了高香,诚惶诚恐地端了红漆牌位向小小庙宇走去。到了庙前,忽然看见土地菩萨盘腿坐在庙里,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举在胸前,双眼微闭,念念有词。陶秉坤心中一惊,双膝一弯就跪下了,拿额头在地上叩,慌不择言地道:“土、土地菩萨你、你何时来的我一点不晓得,小民多有得罪,还望你海涵你、你肚子饿了吗我、我给你做吃的……”
土地菩萨脆声说:“我要吃肉!”
陶秉坤迭声应道:“吃肉吃肉,我就去割肉!”
这时土地菩萨扑哧笑出声来,陶秉坤定睛一瞧,哪有什么土地菩萨,是三岁的小儿子陶玉林坐在庙里!他光着身子,全身涂满黑泥巴,粗一看浑然一座雕像,可一笑,就露出几粒参差不齐的白牙。陶秉坤气得差点闭气,抓住他一只胳膊就将他提了出来,一直提到堂屋里才放下。亵渎了土地菩萨,弄不好会招来大祸呢,陶秉坤将小玉林按在板凳上,操起一块篾片,心一狠就朝他那小屁股抽去。还没抽着,小玉林就夸张地尖声大叫起来。黄幺姑闻声赶到,企图拦住丈夫,但陶秉坤硬是让小玉林稚嫩的屁股上留下了三道红印。
三天之后陶秉坤还气恨未了,板着脸不理任何一个儿子。一连数日夜夜给土地庙烧香上供,唯恐得罪神灵。这件事令陶秉坤意识到,以后他不仅要为扩大家业费力,还要为教养后代操心了。特别是这个刚学会走路便如此顽皮的玉林,以后只怕要给他招惹不少麻烦。
五年之后,三儿子就以自己的行为证明了陶秉坤预感的准确性。那日陶玉林去公屋里的塾馆上学,由于红薯吃得太多,他不停地打嗝,在龙先生吟诵孔圣人的文章时,竟放了一个响亮无比的屁,引起一场哄堂大笑。垂垂老矣的龙先生勃然大怒,如此有辱圣人,那还了得!当场揪住陶玉林的衣领提将起来,喝道:“为何放屁?!”陶玉林振振有词:“人不放屁,哪里出气?”龙先生喝令陶玉林伸出手掌,操起戒尺抽打下去。但一连三次没打着,倒不是龙先生眼花打空了,而是每次戒尺快抽着时,陶玉林恰到好处地将手缩走了。这样的惩戒就具有了游戏性质,学童们的笑声愈发欢快起来。
龙先生气恼到极点,把戒尺按在陶玉林脸蛋上:“你再这样我抽你的脸!”玉林只好乖乖地把手伸出来,忍着疼痛,不哭也不皱眉,只把抽打的次数暗记在心。放学后他趁龙先生批改文章时潜入厨房,吃掉锅里的饭,又屙了一泡屎在锅里。龙先生先向陶立德告了一状,然后与陶立德一起带着玉林来找陶秉坤。陶立德正色道:“秉坤,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你看你崽伢子干的好事!如此下去龙先生还如何传道授业解惑?你的崽不成器不要紧,耽误了陶家所有的学童,你担当得起?”陶秉坤无言以对,把愤恼的脸对准惹事生非的儿子。玉林一看就怕了,哇哇叫道:“不怪我呀,是大哥二哥叫我这样做的呀!”玉田玉山两人在一旁顿时呆了,有口难辩。陶秉坤恼恨倍增,当着陶立德和龙先生的面施了家法:将三兄弟卧缚在长板凳上,扒掉裤子,用干楠竹枝将三个屁股抽得血痕纵横。
事后,玉田玉山要找三弟算帐,玉林理直气壮地狡辩道:“我不赖你们赖谁呀?我不赖你们,爹会打死我呢,打死我你们就没三弟了!三个人都打,爹就不敢打死我们的,打死我们,他就没儿子了!”玉田玉山哭笑不得。
深得龙先生喜爱的是老大玉田。玉田读两年私塾之后就已写得一手好字,三年之后会作诗,其中某些句子为龙先生击节赞叹。一本《幼学琼林》几近倒背如流。作为长子,他也为父亲钟爱和倚重。只是,陶秉坤对他的体格和秉性都不甚满意。他长得瘦弱清秀,又文静腼腆,天生一副读书人模样,今后若能外出谋职做官也罢,倘若在家务农,只怕无所作为。
此时安华新学兴起,家景较好的人家都将子女送入了新学堂。听说新学堂不仅读经讲经,还设有修身、算术、地理、国文等课程,陶秉坤就动了让玉田入新学的心。学好算术,对一个人的一生太重要了;不图算计人,也要防被人算计,否则被人算了还懵懂不知。陶秉坤刚向龙先生露了点口风,龙先生眼睛一眨,老泪就流下来了,颤巍巍地挥挥手:“去吧,潮流如此,夫子奈何?反正我这老朽也活不了几日啦,也不晓得这塾馆还能开几天。只是玉田去了后每日要习帖吟诗,莫要懈怠。”
于是在初夏的一天,陶秉坤带玉田走出石蛙溪,去小淹上新学堂。此时革命党人已经推翻满清朝廷,年号亦已改称民国,但除了剪去辫子剃了光头后挑担干活更为方便之外,革命并没有给他这样的平民百姓带来更多的好处。渡船犁开碧波缓缓抵达小淹码头,走下跳板,陶秉坤正想拾级而上,见码头上一帮衣冠楚楚的人在朝远处眺望。其中一个穿笔挺洋服,戴礼帽,鼻梁上还架副金边眼镜,身姿十分眼熟。走到近处,才认出是陈梦园。较之过去,陈先生身上明显地多了种令他仰视的东西。多年不见,他只怕认不出他了罢,陶秉坤一侧身,想从一旁走过去。陈梦园却转过脸来了,目光飞到他面孔上,在他快要离去的时候问道:“这不是秉坤么?”
他只好停步,憨憨一笑:“是我,陈先生。”
陈梦园晃晃头,叹道:“唉,人世沧桑,几年不见,我们都见老了!秉坤呀,别来无恙?”
“嗯,还好。”陶秉坤将玉田推到陈梦园面前,不无自豪地说,“这是我大崽,叫玉田,他下面还有两个。”
“你好福气呐!”陈梦园伸手摸摸玉田的脸蛋,“好秀气的伢子!”
玉田的脸马上就绯红一片。陈梦园忽然想到什么,转身从人缝里牵出一个小姑娘来:“这是小女秀英。秀英,快叫坤叔、玉田哥!”小秀英伶俐乖巧,张口就叫,弄得陶秉坤有些手足无措。小秀英见人就熟,拉住玉田要去打水漂,陶秉坤忙说:“玉田快去。当心跌到水里啊!”两个孩子就手牵手到水边去了。在西装革履的陈梦园面前,陶秉坤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拘谨。陈梦园告诉他,他当选县议会的议长,在这儿等船去萸江履职,又说他办的萸江小学将要办成中学,让玉田以后去他学校就读。陶秉坤点头应着,忽然瞥见几个绅士模样的人拿异样目光瞟他,便不自在起来,于是向陈梦园告了别。
牵着玉田来到学堂门前,陶秉坤心里就作了决定:三个儿子中只送玉田上学堂,玉山和玉林,就念两年私塾算了,因为书读多了,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况且他也供不起。
跨进学堂门槛,玉田兴奋得满脸通红,陶秉坤晓得儿子心里高兴,却并不晓得除了上新学堂还有另外一个高兴的原因:在水边打漂漂时,小玉田与小秀英有了一个约定。小秀英要小玉田以后到她爹办的学校去念书,这样她就有了玩耍的伙伴了。小玉田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不许她再说他像个女伢。小秀英也高兴地答应了这个条件。为了表示恪守这个约定永不反悔,他们还郑重其事地拉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