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安华县境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从谷雨后开始,一连两月没下一场透雨,进入六月,就干脆滴雨不下,天上连云丝儿也没有了。太阳如同火球,把天空烧成滚烫的铁板,将大地烤出了一股干燥的焦糊味。山上的树全都蔫头搭脑,双幅崖上几棵苍青的百年老松开始枯黄,石蛙溪没有了潺潺流水声,狗蹲在阴凉处仍吐着舌头,热得喘不过气来。
陶秉坤造的两丘田都是天水田,往年牛角冲泉水常年不断,用一根竹笕就可解决灌溉问题,但现在整个牛角冲已没有一滴水。田里的水被蒸发掉了,泥巴裸露出来,日益发白,眼看就要开始扯坼。已孕穗打苞的禾苗好像被卡住了脖子,伸不出旗叶抽不出穗。陶秉坤心急如焚,带领两个儿子日夜从石蛙溪往田里挑水。只要能保持泥巴湿润,到秋后还是能收点稻谷的。水往田里一倒,他能听见一片嗞嗞的声音,那是禾苗在喝水呢,它们渴死了。石蛙溪断了流,他便在溪中沙石间掏了一个大凼,待水渗满凼后再用瓢舀。他和儿子们赤裸的上身晒成了酱油色,已脱过两次皮。由于每日喝菜糊,四肢乏力,只能硬挺着。玉林受不住,叫苦连天:“爹,何必下这份死力吃这种死亏?想办法赚点钱买点稻谷,也比这划得来!”陶秉坤喝道:“这号年景,你有钱也买不到!人都要饿死了,你还到哪里赚钱去?!”
旱地里情况更惨,人从地里走过,踢起一股股烟尘。栽的红薯秧只长了尺把长,叶片全耷拉着开始枯萎,既使不死,也长不出什么红薯了。茶树也死了不少,头道茶采了不到往年一半,茶行老板又趁机压价,没卖几个钱。要有什么收成,他只能指望田里了。
田里禾苗总算抽出穗来,开始扬花。稻花的清香令陶秉坤干涩的嘴里分泌出些许甜淡的粘液。扬过花稻子就开始灌浆,此时的禾苗就如怀孕的堂客,需要养分滋润,如果连水都不能保证,穗子上就只会结些空谷壳。陶秉坤守着溪里那个凼,一有水渗出就往桶里舀,往田里挑。
陶玉田从萸江回来看望父母,见家人每日从事如此繁重的劳作,又是如此稀淡的饭食,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父亲和两个弟弟在烈日暴晒下负重蹒跚而行时,饱食终日的他却在学校无心念书,为一女子而忧愁烦恼,相比之下他不能不暗自羞愧。他拿起扁担,加入了运水的行列。他很少挑担的肩膀很快磨起了血泡,晒红的裸背火烧火燎,几趟下来就腰酸背疼。三天后,陶秉坤问:“玉田,你几时回学堂?”他想了想说:“爹,家里生计日见艰难,又遭此大旱,我想……我不能再在学堂里吃白食了。”玉林立即应和:“就是,三兄弟就你老大一人读书,也太不公平了嘛!”陶秉坤横玉林一眼,直视着大儿子:“我送你读书,可不是让你去吃白食的!”玉林又插嘴道:“爹还指望你当官发财呢!”玉田垂着头,用树枝在地上划:“爹,反正我如今读书也读不进了,回来也是个帮手,您就让我退学吧。”“什么?”陶秉坤惊诧不已,粗声喝道,“我辛辛苦苦送你读书,你居然读不进!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明天你给我回学堂去,要不我拿吹火筒揍你!”
第二天陶玉田只好收拾东西回学校去了,为省钱,没有去小淹搭船,徒步走了六十里。
旱情在发展,土地在烈日下冒着缕缕透明的蜃气,山上树林如被火燎了一遍。毋论浇田,人们的饮水也开始出现困难。干涸的石蛙溪被挖出了许多取水的大凼,状如一条被腰斩成无数截的蛇躺在那里。陶秉坤将凼扩大、加深了许多,渗出的水却日见其少,开始只须守一袋烟久就能舀上一担水,到后来,须过上一夜,才能渗满一凼清凌凌的水了,幸好田里稻穗已低头硬米,需水不多,保持湿润就行,可以省出几担水来饮用和浇菜园。陶秉坤每日洗澡都小心在意,不让水溅到澡盆外去,洗澡水用来浇禾场边的丝瓜藤。
这日清早陶秉坤挑着水桶到溪里去,发现凼里只有浅浅的一点水,凼边有些杂沓的干燥发白的泥脚印。陶秉坤火冒三丈,此时偷水无异于偷人仓里的谷呢!从脚印的方向看是往下游去了,他马上想到是伯父家人指使长工干的。如今在石蛙溪他也是个人物了,又有一堆儿子,除了伯父家,没人敢欺负他。
夜饭过后,顶着满天星斗,陶秉坤在溪里潜伏下来,他要当场捉住那个偷水的贼。他坐在一块岩石后面,望着水凼那边。星移斗转,时辰快近半夜,凼里已渗出大半凼水,在星光依稀里闪着波光。陶秉坤昏昏欲睡,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提水桶的人影到了凼边。他有些纳闷,反正是一偷,怎么提个小桶?思量间那人影一躬腰,打了一桶水放在凼边,欲走,又停住,四下望望,举手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一个白白的身子哗啦一声溜进水凼里去了。他迅速地从岩石后冲出来,跑到凼边,怒骂道:“哪个三只手偷老子的水?!老子砸了你的桶!”他抓起桶子,将水倒回凼里,然后举起桶子朝地上摔。这时凼里那个白身子倏地扑上来,抓住了他的双手:“莫,莫,求你了!”一听是个女人声音,他一愣,回头一看,那光身子上赫然吊着两个白白的大奶子!再一看那人的脸,竟是陶秉乾堂客金枝。
他惊骇得倒退一步:“是你偷我的水?”
金枝一点不回避,正面对着他:“这水是你的吗?”
他瞪着她的脸,避免觑见她的光身子:“我开的凼,当然是我的!”
金枝咧嘴笑一下:“是你的水又如何?堂嫂又不是外人,我就是想偷点你的水呢,秉乾啦,早就干啦。他那水呀只怕没用,我至今没开怀……”
陶秉坤正色道:“你莫开黄腔!赶快穿起衣服给我走!”
“要我就这么走?没那么容易!我的身子都给你看去了,你要赔!”金枝倏地向前一扑,暄软的奶子触到他赤裸的胸膛上,他似被火烫了一下,手中的水桶跌落在地。
他跺脚道:“你莫要胡搅蛮缠!偷了水你还想……”
“还想什么,你说呀!”金枝抓住他的话头,“偷了水还想偷你是么?只怕是你想偷我吧,要不我洗澡时你跑过来干什么?嘿,小叔子偷堂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这人心软,就成全你一次。”
她猛地搂住他。他想挣开,身体忽然又酸又软没了力气。金枝拼命往他怀里挤。他嗫嚅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偷了水还……”
“黄幺姑才不要脸哩,她没跟你讲吧?十几年前她就偷过秉乾的水呢!”
“你放屁!”他猛地将金枝从怀里推开。
金枝晃着两只奶子冲他叫:“我放屁?是秉乾亲口对我讲的!那年你到长沙挑脚去了,秉乾跟你堂客就在山上搞呢!秉乾还讲你堂客比我紧,气得我差点吐血呢!”
陶秉坤顿觉毒火攻心,全身肌肉愤怒得鼓胀起来,吼道:“不许你胡说八道!你再讲老子撕烂你的嘴巴,老子搞死你!”
金枝冲他一扬手,脚一踮一踮:“我要讲要讲就要讲,看你有那个胆子敢搞我!”
陶秉坤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哗地将金枝推倒在水凼里,然后扑了过去:“你看老子敢不敢搞你!”他跨到她身上。她呛了口水,骂了一句粗话,张口咬住他的肩膀。他勒紧她,骂骂咧咧地在水中滚动。他感到自己在膨胀,气喘吁吁地把她搂起,拖到凼边细沙上。他听到她的呻吟,她在下边扭动,光光的指甲抠进他臀部的肌肉里。他感到疼,愈发怒不可遏,猛烈地向她冲撞,冲撞一下就骂一句:“我让你血口喷人!……我叫你占老子的田!……我看你还欺负老子!……我搞死你!……搞死你!”
金枝脑袋左右摆动,仿佛疼不欲生。当那报复的快感最后一次掠过陶秉坤的身体,使他难以抑制地抽搐之后,他看见她死鱼般摊在那里。他真以为搞死她了的时候,她却长吁一口气爬了起来,嘟哝一句:“好过瘾……”
仿佛一盆脏水迎头泼了下来,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提提裤子就往家走,走几步回头一看,金枝在凼里提水,就大声喝道:“明日不许你偷老子的水了!”
陶秉坤回家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黄幺姑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鼾声。他摸摸她那张已不再红润的脸,忍不住在她颈子里轻轻一挠,把她弄醒了:“幺姑,我问你一件事。”
幺姑睡眼惺忪:“什么事呀,不能明天再讲?”
他说:“不讲我心里不舒服,睡不着呢……就是我那年去长沙挑脚的时候,你有没有吃过陶秉乾的亏?”
幺姑半晌才回话:“崽伢子都十几岁了,还问这种事?”
他固执地道:“我要你讲真话,有没有这回事?”
幺姑想想,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他仍不太相信:“真没有?”
幺姑说:“真没有。要有你还不拧下他的脑袋?!”
他相信了,惬意地吐口气,摊直身子,喃喃道:“这一回,总算没亏……”
他很快就入梦,梦里还笑了几声。其实,他要是知道十个月后金枝会生下一女陔,那女孩将会长得与他极为相似,他在梦里是笑不出来了的。
八月末,姗姗来迟的雨水匆匆扑入焦渴的大地。陶秉坤和两个儿子在禾场里淋着雨欢呼雀跃,一面咂嘴品尝甘霖的滋味,一面庆幸保住了田里的收成。但在石蛙溪,他们是个例外,大部分田地已成颗粒无收的局面。大灾荒已在安华全境酿成,成千上万的灾民开始逃荒要饭,他们先是涌向县城和集镇,然后沿官道向境外蹒跚而行,去寻找一线生机。县城的小巷和官道两侧每日都有倒毙的尸体。迟来的这场雨止歇时,西边苍穹里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虹,安华人把虹称为“蚂蝗云”,而出现在西边的蚂蝗云,是来人间收命的。不祥之兆随风传遍了每一个乡村,饥馑的灾民们加快了逃亡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