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屋后的竹笋脱壳散叶变成竹子的时节,陶秉坤当了公公,秋莲给他生了一个七斤六两重的胖孙子。至此,这屋里共生了四胎,胎胎是男伢,可见屋场风水之好。为表示感谢,陶秉坤特意给当年看屋场的风水先生送了一份礼。孙子满月时,又热热闹闹办了四桌酒席。
每当工余饭后,陶秉坤用粗糙的手指拨弄孙子胖乎乎的脸蛋,嗅着他身上热烘烘的奶味,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愉悦。添丁加口让他满心欢喜,但同时又有丝丝隐忧。俗话说宁少五斗不增一口,人多开销就大,吃饭就成问题。还有两个儿子要成家,自然也还有许多个孙辈要出世,而且到一定时候是要自立门户的,他拿什么养活他们,又有多少田地留给他们?近二十年来,每到冬闲,他就开田不止,前前后后开造了八丘,但面积都很小,总共只有一亩五分左右。为解决灌溉问题,他在牛角冲的牛角尖部位挖了一口山塘储存山泉和雨水,架一道竹笕将山塘里的水引到田里。新造的田不肥,产量很低,一年的口粮主要靠土里的红薯。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逢节才吃几餐白米饭。开田占了一些熟土,他便又到山上开了几片生土出来栽种红薯。秋后挖了红薯,斩成碎丁,晒成干红薯米存起来,作为全家一年的口粮。显然,随着家庭成员的增加,这样的生活也将难以为继。
正当陶秉坤忧心日重之时,陶立德出人意料地来到侄儿的家:“秉坤,你家添了丁口,锅里还是那几碗饭,只怕填不饱肚子了吧?我租几亩田给你种,怎么样?”
陶秉坤心里很警觉,以往与伯父打交道他总是吃亏,今天他又打的什么算盘?他想想说:“你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陶立德说:“你是我侄子,你有为难我这作伯伯的怎能不过问?”
你霸占我的田时为何不想到我是你侄子?陶秉坤心里嘀咕一句,然后说:“是你的田没人种吧?”
陶立德说:“也不是没人种,而是种不好。我请的那几个长工,一到赶季节的时候就来名堂,什么没酒喝就不开秧门啦,不吃肉身上没劲割不了禾啦,只图混饭吃,不讲做工夫,田里禾苗长得跟癞子脑壳上的毛,收不了几粒谷。一些好田就这么白白作践了,想起就心里疼!所以就想干脆多租一些出去,稳稳当当得几粒租谷算了。”
陶秉坤瞥一眼他发白的鬓角:“你年纪一大把,这种事还要你操心?”
陶立德叹口气道:“你难道不晓得,秉乾秉贵兄弟两个是甩手相公?一天到晚只晓得打牌押宝吃喝玩乐,我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他们俩人手里。”
陶秉坤心里升起一缕快意,说:“懒人有懒福,吉人有天相,你急什么罗!”
陶立德说:“我还不急,讨米的日子不远了呢!秉坤,你是种田里手,我的田给你种,也不算白为一丘田。别人我收佃租每亩三石谷,你我只收两石,给两亩好田给你,怎么样?”
陶秉坤有点动心,沉吟不语。
陶立德又说:“要不我们五五分成也行,你若愿意,我们请个中人作保,写份租契,画好押,事情就妥了。租押金我也免收。”
陶秉坤默默地点点头。
陶立德喜笑颜开:“那就这样吧,我把丁字丘和晒簟丘给你。刚好两亩。”
陶秉坤一怔,心里一阵胀疼:这两丘田本来就是他的,陶立德这不是故意怄他吗?他憋紫了脸膛,气呶呶地道:“算了,我不租你的田!”
陶立德惊诧道:“为何?”
陶秉坤心头火起,大声道:“你霸占了我的田不说,还想占我的力气和作田手艺?!”
陶立德一跺脚:“秉坤,你这是不识好歹!”转身就出门去。
陶秉坤冲着他的背影吼道:“你的好心我早领教过了!”
黄幺姑急忙去拦陶立德:“伯伯你莫见怪,秉坤是这样的躁脾气,田我们还是要的……”
陶秉坤三步两步窜过去,将幺姑拉进门来:“你求他干什么!”
幺姑说:“你呀,硬是条犟牛,有田种总比没田种强呀!”
陶秉坤咬牙道:“我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给他陶立德种田!”
幺姑无奈,叹口气,忧愁地望着远处的山。
陶秉坤拒绝当陶立德的佃户,在山上多栽了几亩红薯。靠着时稀时干的饭食渡过青黄不接的季节之后,陶秉坤发现并不比往年困难多少。媳妇秋莲是个勤快能干的女子,力大手巧,挑担赛过玉田,随便往山上转一圈,她就会采回一些鲜美的野菜做一顿可口的饭食出来。她的精明贤慧极得陶秉坤的赏识,相比之下,玉田倒显得事事无能,除了能在农具上写“陶秉坤置”几个漂亮的字之外,就一无是处了。陶秉坤甚至认为,能有这么一个好媳妇,是天老爷对他的一种补偿。给红薯锄过草上过火土灰之后,陶秉坤和玉山出了趟官差,给北伐军当挑夫,从庄坪一直走到两百里外的常德城。两父子得了四块光洋的力资,在常德买了一盏马灯两斤牛皮糖,欢天喜地地回了家。有了这盏马灯,幺姑和秋莲夜里斩猪草就不会剁到手上去;而有了这四块光洋,一年的生计就多了几分保障。
陶秉坤对家境有了信心,不再那么担忧。与此同时,他感到世道在变,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从四面八方传来。新县长蔡如廉的施政布告贴到了公屋门上,上面写着“唤起民众”、“横扫封建势力”、“耕者有其田”等没有听说过的话,还有十几个不准:不准赌宝、不准吸鸦片、不准嫖女人、不准大摆筵席、不准私设公堂、不准高利盘剥……等等,秉乾秉贵兄弟看了那布告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又听说到处在成立农民协会,有个地方农民协会的人吃大户,一夜之间吃掉十头猪,还说富人娶妻纳妾都须经过农民协会点头,否则不准在一张床上睡觉。最使陶秉坤震惊的是那日他去小淹,见到农会的梭镖队押着姓鲁的镇董在游街,脖子里挂着女人的骑马带子。那鲁镇董可是个跺一脚山都打颤、吼一声水都要断流的角色,一说鲁镇董来了,小伢儿都不敢哭的,如今却被押了游街,真是了不得!陶秉坤跟在那队伍后走了很远,到街道拐弯处,见几个女子冲过来打鲁镇董的耳光,一边打一边哭诉,说鲁镇董是畜牲,糟塌了她们不说,还伏在胯里吸她们的水“采阴补阳”,把她们的元气都吸干了。农会的人个个趾高气扬,全无往日的畏葸愁苦,陶秉坤熟悉其中好几张脸,他们原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作田佬呢!农会真是了不得!
陶秉坤自然而然地对农会产生了敬畏和向往的时候,陶立德来找他了,问他想不想加入农会,想就交伍角钱,他把他登记在册。伯父还说他如今是庄坪乡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委员,以后石蛙溪的农会就归他管。陶秉坤有些纳闷,伯父这样的人怎进了农会呢?
他不太情愿地交了伍角钱会费,他想这钱很可能落入了伯父的腰包。见陶立德在办农会,他对农会的兴趣起码消失了一半。但第二天他还是带着三个儿子去了庄坪,参加乡农会的成立大会。庄坪吴氏宗祠门前搭了一个台子,台子前的土坪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陶秉坤凭着一股蛮劲挤到台子跟前,抬头一看,只见乡董吴清斋左手左脚吊着,右手右脚悬着,一脸憋得通红。这原本是一种叫“吊半边猪”的家法,吴清斋曾用这种刑法整过许多人。一个后生推了吴清斋身子一下,他便在空中荡起秋千来。这时,几个丫环模样的妹子爬上台去,一人掏出一把纳鞋底的锥子,轮流锥吴清斋的屁股。吴清斋每挨一锥子,就发出一声鸭公嗓似的惊叫。后来吴清斋被放下来,跪在台子左侧,头上扣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写着“恶霸劣绅吴清斋。”
陶秉坤把脖子望酸了,想低头歇息一下,这时一后生走到台前大声吆喝,要大家安静,然后宣布庄坪乡农民协会成立大会开始。一行人从台后走向台前。陶秉坤蓦然发现,那个走在最前头,肩上斜挎着一支短枪的男人,竟是多年不见的水上飙!
与此同时,陶玉田发现台上有一个穿绛红色上衣的女子,晃着一张他曾日思夜想的姣好面影……他怦然心动,痴痴地凝望,在感到她窥见了他时,他赶紧将自己的光头藏在父亲身后。
陶玉田羞于在陈秀英面前暴露自己的光脑壳,他伤感地想,由于这个光脑壳,他和她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永远没有沟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