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第二天在山路上挑柴歇脚时,他又碰到了闹农会的那些人,其中有他想见又不敢见的陈秀英。他想回避,却已来不及,只好埋下头。陈秀英用他熟悉的、珠圆玉润的声音问:“这不是玉田吗?”他只好满面羞愧地抬起头来:“是我……秀英。”陈秀英惊奇地打量他:“玉田,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呢!”他尽量地笑,使脸上僵木的肌肉活动起来:“你还是老样子,隔老远就晓得是你……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山角落里来?”陈秀英指指旁边的水上飙:“这位是县农会的水委员长,我们特意到你家拜访,噢,水委员长跟你爹也是老熟人呐!”玉田惊讶地瞟瞟水上飙:“您认识我爹?”水上飙爽朗地笑道:“嗬嗬,我认识你爹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一眨眼,你都成大人了!”陈秀英摇摇柴担,接言道:“可不,玉田,我没想到你能挑这么重的担子了。”陶玉田窘然一笑,挑起柴领着众客人往家里去,他有意将柴担打直,让柴捆挡住自己的光脑壳。
进屋时幺姑和秋莲正在阶基上择莱。水上飙朗声道:“幺姑,还记得我么?”幺姑忙起身迎客,拍拍围裙上的菜屑,笑道:“还能不记得你么?起这屋时你就帮过我们的忙。昨日就听秉坤说你来了。我说,怎不见你来作客呢?”说着忙不迭搬凳子请坐,又让媳妇秋莲筛茶。水上飙说:“到了庄坪,我哪能不来?这不来了嘛!秉坤呢?”幺姑说:“在菜园里忙,我去叫他。”
这时,搁在门槛边的摇篮晃动起来,里面的婴儿在踢脚。陈秀英好奇地去抱,被秋莲拦住了:“我来我来,莫撒你一身骚尿水。”
陈秀英问:“这孩子是——”
秋莲说:“是我跟玉田的,叫福生,是个男伢呢!”
陈秀英转向玉田:“玉田,真想不到你就当爹了呢!”
陶玉田脸上顿时如有蚂蚁爬,痒痒的,尴尬地笑了一笑。秋莲的眼光飞快地往陈秀英脸上瞟了一下。
不一会陶秉坤扛着锄头回来了:“水上飙兄弟,当了大官了,还晓得到我们平民百姓屋里来呀?”
水上飙笑道:“我这是什么官?是官也是帮穷人说话,给穷人撑腰的官。”
陶秉坤瞟一眼水上飙身上的枪:“嚯,还背这家伙,好怕人。”
水上飙拍拍枪:“你又不是土豪劣绅,怕什么?有谁欺侮你,只管跟它说一声。”
陶秉坤看看水上飙的脸,胡子巴碴,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老多了,不禁感慨系之:“真是岁月不等人,眨一眨眼,我们都老多了……世道也一口气就变了,镇董乡董,也敢往他脸上吐口水了,啧啧,真是没想到!他吴清斋,只怕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见到你威威风风地回来,尿都吓出来了吧?”
水上飙说:“他不是怕我,他是怕农会,我们穷苦人要是组织起来了,皇帝佬儿也会吓出尿。”
陶秉坤想想,又问:“山娥有下落吗?”
水上飙默默摇摇头,良久,又说:“还是你命好,儿孙满堂。”
这时陈秀英凑过来,笑道:“秉坤叔,你还认得我么?”
陶秉坤说:“认得,你不是县女界联合委员会的委员长么?昨日还站在台上讲过话嘛,声音几多好听的。嘿嘿,我屋里一下来了两个委员长,如今真是委员长的世界呢!”说得一屋人都笑了。
陈秀英说:“您还是没有认出我来,记得那年在小淹码头上么?”
陶秉坤还是想不起。
陶玉田就说:“爹,她就是陈梦园伯伯的女儿陈秀英呵,跟我一个学堂读书的!”
坐在一旁的秋莲眼睛立时眨个不停,斜眼乜着陈秀英。
陶秉坤拍拍脑门:“想起来了,那年你还只有我腰高呢!像,跟你爹像得很呢!你爹是个大好人,他如今还好吧?”
陈秀英说:“我爹人是好,就是革命意志不坚强,一怄气就拍屁股走人,议长也不做,回家当隐士,每日读书写字,倒也悠闲自得。”
陶秉坤点点头,忽然想起那年自己从冲击县署的学生中将玉田拉出来的情景,不由脸微微一热,感到有点对不住陈梦园,忙说:“好,好,你爹也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你又这么有出息,不像我们玉田,读一肚子书回来还是种田,白费了我好多心血!”
陈秀英说:“就是,玉田文墨好,字又写得漂亮,太可惜了!不如跟我们到县里去,县里有好多革命工作可做呢!”
水上飙也说:“我们县农会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陶玉田兴奋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陈秀英说:“若不想到农会,我叫蔡县长给你安排个职位。”
陶玉田就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陶秉坤已喜欢得合不拢嘴:“那就多谢二位了!玉田,你到县里后要好生做事,尽心尽力,莫把肚里的书沤成了粪!”
陶玉田连连点头。
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幺姑和秋莲去给客人们做饭。水上飙问:“秉坤,你加入农会了吧?”
陶秉坤点头:“入了。就是不明白,我伯伯这样的人为何也入农会,还当了个委员?”
水上飙与陈秀英对视一眼,笑道:“我们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呢!乡农会成立之前,需要人手,陶立德识文断墨,又热心办农会,就让他干了。如今乡农会已成立,他的情况我们也摸清楚了。他霸人田产,高息贷款,高租佃地,又常以各种名义贪吞村人钱财;两个儿子呢,又嫖赌逍遥,劣迹斑斑。可以说,陶立德是石蛙溪封建反动势力的代表,正是农会的斗争对象!乡农会已决定撤销他的委员和农会会员的资格,由铜锁和你担任石蛙溪村农会小组的正、副组长。”
陶秉坤感到突然:“我、我能干好吗?”
水上飙道:“能干好的,边干边学嘛!我原来不也只晓得当排古佬么?乡农会会直接领导你们,对陶立德展开斗争。”
陶秉坤问:“怎么个斗争法?也像对吴清斋那样么?”
水上飙说:“那不一定,根据具体情况而定。我看可以先开个农会会员大会,让他交待罪行,退出侵吞的钱财和田产,减租减息。他若不老实,你们就可以抄他家、给他戴高帽游乡,甚至吊他的半边猪。”
陶秉坤面有难色:“这些事,我只怕干不了。”
水上飙问:“为什么?”
陶秉坤说:“他,毕竟是我伯伯,我能干这种不尊不孝的事么?”
水上飙说:“你呀,他霸占你的田产时,他顾忌过你是他侄儿没有?他才不管呢!土豪劣绅都是蛇蝎心肠,从来不讲天良,你不对他狠,他就对你狠,心软不得!”
陶秉坤摇摇头:“别人会戳我的脊梁骨的。”
水上飙耐心地开导:“谁会戳脊梁骨?村里人哪一个不恨他?况且又不要你动手,你只要顶着副组长的名,组织组织就行,你当副组长,对村民会有号召力,斗争陶立德效果会更好一些。具体事情,可以让铜锁去做,他是陶立德的长工,积极性可比你高得多哟!”
陶秉坤闷头不语。
水上飙又说:“你多想想他对你干的那些缺德事吧!”
陈秀英也插言道:“秉坤叔,我们这是革命行动,是为穷苦人讨回公道,没什么好犹豫的!”
水上飙接着说:“要不你就再想想你的田吧,他占了这么多年,从你嘴里夺去了多少粮?你拿他有办法吗?没有,你只能任他欺侮。只有农会,能帮你夺回你的田产,如果斗争成功,你的田就可以回到你的名下。”
陶秉坤半信半疑:“真的?”
陈秀英说:“当然真的,如今国民革命,实行耕者有其田,何况那田原本就是你的?”
水上飙拍拍他的肩:“有农会给你作主,你就放心吧。”
陶秉坤想想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吃过饭,水上飙和陈秀英一行赶往小淹镇住宿,准备翌日回萸江。临走交待玉田明早赶去小淹与他们会合,一起去县城。
第二天一清早,陶玉田就从箱底找出那顶几年没用了的藏青色学生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光脑壳上。出门时忽见堂客秋莲手挽包袱跟在后面,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秋莲横他一眼:“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玉田莫名其妙:“我不清楚。”秋莲说:“许你走,就不许我走?我回娘家去!”玉田说:“那福生哪个管?”秋莲噙了泪花:“我男人都管不住,哪还管得了伢儿!”玉田气了:“你、你不要乱嚼舌头!”秋莲毫不示弱,叫了起来:“是我乱嚼舌头还是你心里有鬼?我的记性又没有被狗吃掉!昨日来的那个女的,不就是你困我时叫的那个秀英么?你走、你走呵,你跟着那骚狗娘子走呵!你走我也走,我一辈子不回来!”玉田跟她说不清,看看天已大亮,急着要走,却甩不脱她,便冲她吼叫:“你是不是要我揪你那一身贱肉呵!”秋莲道:“是的,我是一身贱肉,你揪呵揪呵!”说着就往玉田胸前拱,两人一时厮打在一起。
陶秉坤闻声过来,厉声叫道:“你们胡闹什么?”秋莲哭泣着叫道:“爹!昨日来的那个秀英是他的相好!”陶秉坤喝道:“胡扯!人家豪门的千金小姐,跟你一个作田佬相好?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相!”玉田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嘟哝道:“她是如今的县长的相好,我有那个胆吗?”陶秉坤瞪儿媳一眼,对玉田说:“还不快走,到了县里要争气,莫给我丢人现眼!”陶玉田唯唯诺诺,赶紧出门赶往小淹。
两天之后,陶玉田在县长公署当了一名文牍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