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太阳还未将草上的霜晒化,陶秉坤就已提着铜锣沿石蛙溪走了一遍。铜锣原是召集村里人议事用的,二叔公死后,就传到了陶立德手上,是权力与威望的一个象征。陶秉坤觉得它很沉很沉。嘡嘡的锣声在峡谷里引起了阵阵深沉的回应,敲两下,他就扯开喉咙喊几声,他发觉自己的声音竟与往日不同,变得同锣声一样雄浑宏亮,震得满山满谷的树叶都在簌簌颤抖。
应了铜锣的召唤,三百余口人从散落于石蛙溪两侧山坡上的茅舍里走出来,汇集到陶家湾公屋前的荒草坪里。公屋原是塾馆,龙先生死后无人执教,就废弃不用,变得破烂不堪了,农会便将它收拾收拾,作了办事地点。草坪中央摆了张八仙桌,乡农会的委员长和委员们围桌而坐,梭镖队的人举着梭镖走来走去,很是威武。听说农会要斗争村里的头面人物,人们既好奇又兴奋,将那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个个将眼睛鼓起好大。
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乡农会的廖炳东委员长发出了带陶立德父子的命令。石蛙溪农会小组组长铜锁立即率梭镖队往陶家院子跑去。但过一会,他们空手而归,陶家院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陶立德父子都已逃匿。铜锁气呼呼地瞟陶秉坤一眼,大声道:“廖委员长,我看是有人通风报信!”陶秉坤颇为不快:“是谁通风报信了?”铜锁说:“我是陶立德的长工,你是陶立德的侄儿,你说我们两个谁会通风报信?”陶秉坤颈上的青筋一下就鼓突起来:“你莫狗咬蚊子乱戳嘴!”廖炳东马上制止他们:“你们莫吵了,昨夜不是派人守住院子的么?”铜锁说:“守个屁,喝了一夜酒,倒在院门里起不来了呢!”廖炳东问:“秉坤,你说他们会躲到哪里去?”陶秉坤想想道:“怕是躲上山了。”廖炳东说:“那就搜山吧!”
于是梭镖队员与农会会员们一齐扑向陶家院子后面的山坡,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妇女孩子站在草坪里踮足观望。搜山的人们一条线散开,从山脚往山顶搜,边走边往灌木丛中扔石头,捅梭镖,噢噢地乱叫乱喊,几条狗也来凑热闹,狺狺吠着窜来窜去,仿佛冬闲时节赶山猎野猪一般。直到太阳当顶时分,搜山的人们才陆续回到会场,他们带回了脸上被刺条划出了血痕的陶秉乾陶秉贵兄弟,却还是没有抓到陶立德。
与会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再不找到陶立德,这场筹划了很久的斗争会就会不了了之。陶秉坤想起了一个地方,叫了几个人,急匆匆往双幅崖奔去。来到两堵悬崖间的小桥上,仰头一望,危崖壁立,摇摇欲坠。左侧悬崖腰部,那掩住岩洞的藤蔓忽然晃动了一下,陶秉坤心里就有了数。他过了桥,看了桥下的黑潭一眼,想起了他放生的乌龟,以及龟板上的铭文,脚步就有一些迟疑。但片刻之后,他还是毅然拨开灌木丛和茅草,向岩洞攀去。洞口半掩半露,藤缠葛绕,看上去阴森莫测。悬崖上过去曾建有一些悬空的房廊与岩洞相连,使岩洞也成为一间房,里头还有石桌石凳和石灶。传说这是陶澍幼时念书和避暑的地方,如今那些房廊已随着陶澍的荣华富贵消逝在岁月里,只在悬崖下残留一些瓦砾。
陶秉坤踏入岩洞,一眼见到陶立德坐在石凳上,面色苍白。
“我晓得你们会寻来的。”陶立德叹口气,沮丧地摇摇头。
陶秉坤说:“走吧,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陶立德说:“秉坤,你就不能放过我这一次?我好歹是你的伯父呵!”
陶秉坤说:“你霸占我的田的时候,也是我的伯父。”
陶立德说:“我对你,有时候是做得过头了一些……这样吧,松树坳下你那几丘被我的土压住的田,我让你挑出来,你放过我这一次。”
陶秉坤摇摇头。
陶立德又说:“那丁字丘和晒簟丘也还给你,只要你不泄露我躲在这里。我今夜逃走之前把田契给你,决不食言。”
陶秉坤说:“那田原本是我的,我要就光明正大地要,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还给我!”
陶立德一个觳觫,张口结舌。
陶秉坤说:“你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陶立德想起庄坪斗吴清斋的景象,不寒而栗:“可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了几下?”
陶秉坤说:“只要你老实,就不会整你。你跟我走吧。”
陶立德垂头丧气地跟着陶秉坤攀下洞来。一踏入会场,他就被几个梭镖队员摁住,跪在地上。陶秉坤一看八仙桌上堆着的帐本、田契、字据和烟枪,才晓得他去找陶立德时,农会已抄了陶家院子。他一眼就从中发现了二十二年前被迫将两亩水田抵给伯父的字据,他一把拿了过来,撕了个粉碎。旁人见了,也一拥而来,要拿桌上的东西。廖炳东赶忙令人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收起,然后宣布,成立清算小组,陶立德霸占的田产,收取的高息高租以及借征赋收礼之名搜刮的钱财,一律要退还。
会议结束时发生了混乱,人们呼着口号挤拢来,要看陶立德的狼狈相,有人悄悄在他头上和背上擂了几拳。陶秉坤忙过去拦住,叫道:“莫打人!”但立即被铜锁推开了:“你又不疼,管那么多!”陶秉坤又要往那边挤,铜锁死死扯住他。他火了,猛地将铜锁推个踉跄,冲过去将陶立德拽起来,让人把他带走。廖炳东过来,严肃地问:“怎么回事?”陶秉坤说:“我若不拦,会出人命呢!”廖炳东瞥他一眼说:“人命是不能出,可立场也要站稳呵!”陶秉坤愣住,说:“我怎么立场不稳?”廖炳东说:“你是农会小组副组长,你是代表农会的,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影响?挫伤了农友们的斗争积极性嘛,帮了土豪劣绅的忙嘛!”陶秉坤喃喃道:“我……可没想这么多。”廖炳东拍拍他的肩:“不想不行噢!”
陶秉坤闷闷不乐,到了擦黑时分,清算小组将丁字丘和晒簟丘的田契给了他,他才眉开眼笑,无比畅快了。他趁暮色未浓,兴冲冲跑到田塅里,找到他失而复得的田块。稻禾收割已久,但稻茬还在喷着清香。从稻茬的大小,他看出田种得不好。田里是干的,他躺下来打了一个滚,裹了一身泥香。他俯卧在地上,双手张开,十指抠进湿润的泥土里。这田真的属于他了么?不是梦吧?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泥土,一股浓浓的生腥味,很真切。躺了一会,他爬起来,勒起肥大的裤管,往田里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尿臊气与泥土味羼杂在一起,似乎已酿出了来年丰收的气息。他围着田塍转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路过陶家院子,撞见秉乾秉贵两兄弟倚着院门站着,阴阴地盯他。他心里一毛,立刻想到廖委员长讲的立场问题。如今是农会的天下,没有农会他就收不回自己的水田,他又是农会小组副组长,当然要站稳他的立场——他默默地回瞪了他的堂兄弟一眼。
鸡叫三遍,陶秉坤爬起床,给土地庙燃三根香,叩一个头。堂屋神龛上的香炉,则是天黑上香。县农会虽有告示不准敬菩萨拜土地,但他不管那些,田产确是农会帮他夺回来的,却不敢说土地菩萨没有暗中护佑。虔诚地敬完土地,就挑两担刚从山上挖回的红薯去溪里洗。朦胧之中,溪水冰凉,霜风砭骨,手脚被水冻得通红。他没有觉得难受,洗完红薯,看看东边天宇开始发亮,便将一家人从梦中敲醒,一人操一把薯铲,在大木盆里嚓嚓地铲薯米。他一人操两把铲,时而左右开弓,时而两手并举齐落。看着雪亮锋利的薯铲深深地切进薯堆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红薯逐渐细碎,薯铲铲到盆底,咚咚作响,山谷里便有节奏分明韵味悠长的回声,这声音标志着勤劳人家的一天已经开始。往往是他家铲薯米的声音响过好一阵,石蛙溪上游和下游的人家才有寥落的呼应。
两担红薯成了碎丁,又用溪水将渗出的薯淀粉滤进木盆,待沉淀之后晒干,用来制作粉丝;红薯碎丁则均匀地洒落在晒簟里,让太阳把它晒成干燥的红薯米,储存起来作为一年的主粮。忙完这些,全家人才直起腰喘口气。吃过早饭,陶秉坤便带领玉山玉林去松树坳下挑土,他想用一秋冬的时间,将那被伯父的土压住的两亩田至少要挑出五分来。玉林过去常与秉贵混在一起打牌赌博,自农会兴起禁赌,并斗争了伯父一家之后,他就收敛多了,不得不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做工夫。压在田泥上的山土陶立德已多年没有耕种,小树已长有刀把粗。陶秉坤将那些树丛茅草荆棘全部砍倒,一把火烧了。山土薄的地方只有一、两尺厚,挖松挑走之后,显露出来的黑色田泥散发出久违了的泥香。陶秉坤屈指一算,这田已被埋了整整十八年!要把它全部挑出来已不可能,那几乎要移掉半座山,但他想花上几个冬天,争取挑出亩把田来。他把日子抓得很紧,不管刮风下雨一天也不空闲。那日为庆祝北伐胜利,全县农会举行大游行,他举着三角小旗心不在焉地跟着游了一天,心里惦记着这一天又少挑了几担土。乡农会好几次开会,他都借故推脱了。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干,玉山跟在他身后默默劳作并无怨言,玉林却是牢骚满腹,不断地装病到小淹看郎中。他一点不感到累,一天到晚劲鼓鼓的,夜饭时喝一盅自酿的红薯酒,觉得日子有滋有味。夜里在床上也劲头十足,有时竟一连几夜没有空闲。幺姑惊讶不已:“秉坤你是返老还童了么?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不消停一点?”陶秉坤说:“你没听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么?”幺姑说:“几个月前你还十天半月不挨我呢,怎么这一向就像饿牢里跑出来的了?”他拿粗糙的手摸她的身子:“嘿嘿,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再说,我也不能让这么好一丘田荒在这里呀!”幺姑说:“什么好田呀,都一身的老皮了。”陶秉坤说:“老什么?我看,比我救你那年老不了多少。我还想你帮我生个女儿呢!”说着就翻身上马,吭哧吭哧,拿出了他做工夫的劲头。
日子过到了冬天,这日陶秉坤独自挑土直到天黑才收工,一轮白瓷盘似的圆月升起在深蓝色的夜空,洒下淡薄的清辉。他踏着月华,哼着山歌,挑着箢箕往家里走,忽见前面路旁那棵一抱粗的苦槠树下,有个黑糊糊的影子。走近一看,认出是伯父。陶立德拄根竹杖,佝偻着腰,阴影里两只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陶秉坤叫了一声伯伯,陶立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陶秉坤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忙绕开他往前走。
快到家门口,又碰见一大一小两个黑影。
他认出是秉乾堂客金枝和她三岁的女儿玉香。
金枝怯怯地叫一声:“秉坤。”
他应一声,说:“是你呀,天都黑了,带伢儿出来干什么?”
金枝说:“见到我爹没有?”
他回头对远处那个模糊的黑影指了指:“在那边。”
金枝说:“我爹跟你说什么没有?”
他摇头:“屁都没放一个。”
金枝叹口气:“他不会讲的,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
陶秉坤问“你们要跟我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