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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出乎预料 (1)

陈秀英赶回雅斋,向等候在那里的县执委委员们作了汇报。执委书记叹口气:“牛不喝水,强按它的脑壳也没用。他退就退吧,只要以后莫跟我们作对。”水上飙忿忿不平:“共产党不是开的客栈,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看,我们现在就把他开除出党!”执委委员们纷纷表示同意,执委书记便提出举手表决,结果一致通过。水上飙接着提出,为防局势变化,立即扩充农民自卫军。但执委书记不同意,说:“时局复杂,我们要冷静观察,不要匆忙作出过激的反应,不要乱了阵脚……上海是上海,湖南是湖南,不一定发生同类事件。我们要避免与国民党县党部的人发生冲突。”

第二天,国民党县党部从雅斋搬到旧时的县教谕署办公去了,蔡如廉没有露面。搬东西时,隔壁共产党县执委的人还搭了把手,双方都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开了玩笑。共产党的人说:“你们要跟我们分家了?”国民党的人说:“是呵,不跟你们一起玩了!”

陈秀英把中共安华县执委开除蔡如廉党籍的决议带给他时,蔡如廉递给她一份刚出版的《安华民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刊登着他的退党声明,但声明上只说退出共产党,并没有说同时退出国民党。陈秀英冷笑道:“现在你不必用自己的手抽自己的脸了。”

蔡如廉说:“你别误会,我这只是权宜之计,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彻底地从党派之争中摆脱出来。秀英,我爱你如初,我希望你平安,并且希望能经常见到你。”

陈秀英说:“你我现在分属两个阵营。你说,我能站在同志的血泊里与你拥抱么?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手枪,只怕过不了多久,我们只能以枪相见。”

蔡如廉说:“我决不会把枪对准我的爱人!”

陈秀英说:“只怕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局势的发展超出了安华共产党人的预料,执委书记认为不一定发生的同类事件,于五月二十一日在长沙发生了。国民党驻军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率兵一千余人袭击了湖南省工会、省农会及其他革命组织,捕杀了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和工农群众百余人。这一日的电报代日韵目是“马”字,这天发生的杀戮被称为“马日事变”。五月二十六日,安华共产党人还处在“马日事变”带来的震惊之中,许克祥部的张据武营穿越了湘中丘陵地带,直扑安华县城。

其时,中共安华县执委、县工会、县农会、县女界联合会及农民自卫军的负责人都在雅斋开会。听到乒乒乓乓的枪声,冲到门前一看,张据武的兵已将雅斋的门堵住了。水上飙立即关上门,组织人抵抗。那门不一会就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敌兵眼看就要破门而入。陈秀英赶忙率大家奔向后院,想从后门冲出去。但后山上也出现了许多灰色身影,子弹嗖嗖地射来,好几个人倒在后门口。执委书记面色苍白,叫道:“不要硬冲,不要跟他们对打!”话音刚落,一颗子弹打中他身旁的花钵,溅起的瓷片划破了他的额头,他吓得哎哟一声跌坐在地。陈秀英急忙将他搀到一间小屋里隐蔽起来,又把水上飙带到一个阴沟口:“水委员长,我们在这里顶着,你快从这里爬出去,把农民自卫军带来救援!”

农民自卫军驻在城西的黄家祠堂,有百十号人,七十多条枪。水上飙从阴沟里钻了出去,穿过两条阴暗小巷,往黄家祠堂一阵狂奔。农民自卫军群龙无首,正聚集在祠堂前向城里眺望,纷乱的枪声让他们不知所措。水上飙气喘吁吁地赶到,挥着枪吼道:“国民党反动派把县执委包围了!快跟我往雅斋那边打!”水上飙带头往前冲,冲到街口回头一瞧,只跟上来四、五十人,而且都仓仓惶惶。农民自卫军还从未打过仗,有些人甚至连枪也没开过,见了这真刀真枪的阵势,都有些心慌。水上飙心急如焚,叫道:“大家不要怕,怕也是白怕的,子弹专打怕死鬼!你不打死敌人,敌人就要打死你!看见敌人只管放枪!”顺着街边往前打了一阵枪,农民自卫军胆子壮一些了,吼叫着跟着水上飙往前冲。快到雅斋跟前,一串机枪子弹扫过来,农民自卫军像割草一样倒下了一片。水上飙趴在地上,抬头一看,雅斋已是火光冲天,敌人像一群野狗正往门里窜。他急红了眼,举枪欲往前冲,左腿上突然被什么东西捣了一下,身子一软跌倒了,低头一看,鲜血正从弹眼里泉水般冒出来。他还想挣扎着站起,但立即被几只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陈秀英是在那间小屋里与执委书记一同被捕的。被捕前她打死了一名冲进来的敌人。尸体倒在门槛上,黑红色的血流了一地,冒着一股甜腥的热气。她闻到那股热腥,心里一翻,禁不住弯腰呕吐起来。雅斋在熊熊燃烧,敌人和火焰包围了他们。陈秀英一看没有冲出去的可能,毅然将勃朗宁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执委书记下了她的枪:“你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她夺回枪,再次对准自己扣动扳机。却不响,子弹已射光。敌人一拥而进,抓住了她的手。

陈秀英和执委书记被绑到街旁一棵榆树上,由两个士兵看守着。萸江小城到处在冒烟,西山巅上的夕阳都被熏得红里发黑。枪声沉寂下来后,他们被押到了镇龙桥下的河滩上。萸江仅四、五丈宽,两边滩上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边,是被赶来的居民们,另一边是被抓来的俘虏以及押解他们的士兵。隔着悠悠流淌的河水,两边的人默默对视着。陈秀英左右看看,全是熟悉的同志的面孔,水上飙坐在地上,脸色蜡黄,歉意地对她眨眨眼。她回头看看萸江与资江的交汇处,一只长腿鹭鸶似乎受了惊,正擦着水面啼叫着飞向远处。她忽然想,蔡如廉此时在何处?她四处搜寻,不见踪影。

满脸麻点的张据武走到了他们跟前,用马鞭戳戳执委书记,又碰碰陈秀英的脸:“我晓得你们俩是什么人。你这么年轻漂亮,真是可惜了。”

陈秀英望着远处,一声不吭。

张据武扬扬马鞭:“先杀几个小娄娄祭祭枪!”

立即有十来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到了水边,其中有县执委委员、工会和农会的干部,也有农民自卫军队员,随着一阵枪声,他们先后倒入水中。萸江水顿时变红,对面沙滩上响起几声惊恐的叫声。张据武走过去,踢踢半在水中的尸体,回头说:“我们想点新法子耍一耍吧,嗯,想活的,站到左边来;想死的,站到右边去。”他格外兴奋,每粒麻点都闪着光,“想活的,讲两句话,讲得我满意,我就让你活。有谁想活呀?”

执委书记看看陈秀英,走到张据武左边去了。

张据武说:“你想活?”

执委书记叹口气:“蚂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张据武说:“那你说说,我们为何要剿灭你们?”

执委书记说:“是因为国共两党之间有点误会。”

张据武突然仰天大笑,说:“误会?不,这不是误会,你们要共产共妻,岂能相容?你当了共产党的书记,才是个误会呢!所以今天我不得不消灭这个误会!”说着掏出了手枪,对准了执委书记的脸,执委书记张大了嘴,一个求字刚说出口,子弹射进了他的眉心。他仰面倒了下去。

张据武吹吹枪口冒着的烟,叫嚣着:“还有谁想活呀?咹?有种的站出来!”

陈秀英心头一激,就站了出去。

张据武看看她,一脸邪笑:“有胆量!说说,你为什么要活?”

陈秀英一字一顿:“活着好杀你们这些禽兽!”

张据武举枪戳向她的脸:“好你个臭女人,难道你不怕死?”

陈秀英纹丝不动,闭上眼睛。然而张据武把枪收起来了:“嘿嘿,我晓得你想死,可我不想你痛痛快快死,我要一天杀几个,过过瘾。等到你不想死的时候,我再让你死。今天收场。传我的令,将所有俘虏统统收监,好生押管!”

三天之后,得知凶讯的陈梦园携带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匆匆赶来萸江营救女儿。在被焚毁的雅斋的废墟跟前,他惊悸得几乎倒下去。他来到县署门前,持枪的卫兵挡住他不让进,恰逢陶玉田从门前过,将他带了进去。陶玉田唤了他好几声,他竟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经被满腔悲愤弄糊涂了。陶玉田将他带进县长卧室隔壁的小客厅,然后去向蔡如廉通报。不一会,蔡如廉匆匆来了,一进门就支走陶玉田,反身闩上门。

陈梦园嘴唇颤抖:“蔡如廉,你、你丧尽天良!”

蔡如廉连忙扶他,让他坐下:“陈老先生,您莫动怒,有话慢慢说。”

陈梦园不肯坐,瘦瘦的指头点着蔡如廉:“你说,许克祥的兵是不是你邀来的?”

蔡如廉摇头否认:“我怎么会惹火烧身?一个多月前,我还是共产党的执委委员呐!”

陈梦园满头灰白的头发瑟瑟颤抖:“是呵是呵,我晓得,你很识时务,已经改旗易帜了……可是没有你这个县长和国民党县党部执委的请求,许克祥怎么会发兵到这个小小县城来杀人放火?”

蔡如廉表白说:“我也是听到枪响才晓得呢!这件事,县署确实蒙在鼓中,否则,我会让秀英遭此厄运?唉,我想,是去年以来闹工运农运闹得太厉害了,安华的好多大富豪不是都逃到长沙去了么?可能是他们找了许克祥来报复。”

陈梦园颓然坐到椅子里,蔡如廉连忙给他斟茶。陈梦园哪有心思品茶,手拍着桌面,忿忿地叫:“国共两党不是盟友么?昨日还共同北伐,眨眼就调转了枪口!中山先生尸骨未寒,真是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呀!”

蔡如廉叹口气道:“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不用太着急,秀英的事,这两天我一直在设法。我已接到省政府来电,要县署配合许部‘铲共’,这样有些事我可以插手,事情就好办多了。我已说服张据武,这几天不再开杀戒了,这样为救秀英争取了时间。您来了,救她更有把握,只是希望她不要执迷不悟。”

陈梦园问:“你真有心救她?”

蔡如廉诚恳地说:“不说您对我的提携之恩,也不说曾是同学和同志,看在我与她相好一场的份上,我也得救她,我蔡某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陈梦园急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蔡如廉说:“只有我去找张据武了,这人贪财,多送点礼,可能打动他的心;实在不行,再点明秀英和您甚至和我的特殊关系。当然我会策略一点,见机行事。”

陈梦园急于见到女儿,说:“能不能让我先到牢里看看?”

蔡如廉说:“您别急,等我见过张据武再说。”

陈梦园就说:“花多少钱都不要紧,我倾家荡产,也要把秀英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