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德的死讯是秋莲带给陶玉田的。农历三月二十五这一天,秋莲徒步去萸江看望丈夫,到达城东街口时已是夕阳西下。她忽然想到丈夫在县署大小也算个官员,不能给他丢脸,便临时雇了顶轿子,抬了她进城去。但刚进城不远,轿子就走不动了。萸江唯一的一条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打着横幅标语,举着各类旗帜,愤怒地叫喊。秋莲只好下了轿,给了轿工几个铜板,背着包袱仄着身子往前挤。她好奇地四下观望,她识不了几个字,看不懂标语上的意思,不明白这么多人在一起喊喊叫叫是为了什么,当然更不明白,这是中共安华县执行委员会组织的“声讨‘四·一二’反革命罪行”的万人集会。
她觉得这么多人全在跟一个姓蒋的吵架,因为她听出,人们在反反复复咒骂这个姓蒋的,说这个蒋某人在一个叫上海的地方杀了许多人,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乡里人上街,颈子都看歪”,秋莲觉得城里真是太闹热,太新鲜了。按照一位戴着“工人纠察队”袖标的老倌的指引,她来到了县署门前。这地方较为宽敞,一个台子搭在县署门前的台阶上。秋莲发现台上有两个见过的人,一个是水上飙,另一个是陈秀英。两人都挎着短枪,都绷着面孔,怒睁着双眼,不同的是一个面色黧黑,一个两颊通红。她更多的是注意陈秀英,即使是生气,发怒,那张脸也显得那么秀气好看,难怪玉田在梦里要叫她的名字。年纪轻轻,就在这样的大场合抛头露面,竟还有这么多人听她调摆,真是不简单!玉田给她提鞋都不配呢!秋莲又将台上细细看了一遍,没有玉田的影子,便往台后的县署大门挤去。
秋莲刚跨入大门,就见玉田独自站在门后往外探望。玉田见了她,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秋莲不高兴了:“我怎么不能来?走一天的路来看你,就看你这张冷脸呵?”
玉田说:“你没见兵荒马乱的吗?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呢?”
秋莲说:“你放心好了,你堂客这张脸上不得台,没人打主意的。”
玉田不跟她多说,赶忙领她去后院的住处。后院里的桔树正开着细碎的白花,浓郁的幽香四处流溢。秋莲抽抽鼻子说:“好香,是不是住了好多女人?”
玉田道:“瞎讲,后院没住一个女人,是桔子花香。”
进了屋,玉田就打来一盆水让她洗脸,然后问起家里的情况。秋莲说家里都好,就是伯公陶立德死了,把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玉田叹口气道:“今年西蚂云出了好几次,是收人命的年头呢。”
秋莲就问:“外面那些人吵吵闹闹的,到底为什么事呵?”
玉田说:“你莫管,你弄不明白的。”
秋莲说:“就是不明白才问你呀!”
玉田说:“我也不太明白呢……这么跟你说吧,有很多人,原来都是一起的,一起北伐打仗,把吴佩孚打垮了;这时候呢,就有一个人支使一些人杀另一些原本是一起的人……”
秋莲说:“这个人姓蒋对不?”
玉田惊讶:“你怎么知道?”
秋莲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就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洗衣做饭纳鞋底?”
这时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减弱,天色也慢慢暗下来。玉田带了些钱,出县署一看,集会已经散了,留下满街凋零的标语,其中不少是他的手笔。他到店铺里买了几样菜,又扯了两块洋布带回来。秋莲喜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做了晚饭。饭后,碗筷还未收拾,夫妻俩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秋莲说:“不许你想别人啊!”
玉田说:“这个时候,我自己都顾不上想呢,还想别人。”
久别胜新婚。亲热缱绻告一段落,秋莲才爬起来收拾东西。玉田躺在床上懒懒地与她说话。秋莲打开窗户,玉田便告诉她,对面是县长的卧室。
秋莲说:“你离县长这么近,也该沾点官气,搞个什么长当一当呵!”
玉田说:“当官没意思。”
秋莲拿起抹布擦窗上的灰,忽然瞟见陈秀英进了县长的屋,低声道:“你的那个乖同学一个人进县长屋里去了!”
玉田嘀咕:“少见多怪。”
天越来越黑,县长屋里点亮了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秋莲说:“玉田你不是说她是县长相好么?她不会留下来过夜吧?”
玉田说:“不晓得,过去他们常在一起。”
秋莲说:“没过门就在一起,丑死人!”
玉田说:“你懂什么,这叫同居,是时髦!”
秋莲问:“你没有时髦过吧?”
玉田说:“我是个乡巴佬,还是我们俩个时髦吧!”说着又将秋莲拖上了床。
夫妻俩睡意沉沉之时,突然被一阵激烈的争吵惊醒,只见县长卧室窗户上人影乱晃,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拳打脚踢声。
秋莲说:“玉田,你还不快去扯扯架!”
玉田慌忙披衣起床,开开门走到后院里,又折了回来。
秋莲说:“你怎么了?”
玉田说:“咳,县长的事,我管得了吗?”
陈秀英蹚着夜色走进蔡如廉的卧室时,宁谧的空气里流溢着骚动的花香。蔡如廉坐在黑暗中,眼镜上反射出一两粒幽光。她去点灯时他搂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后颈窝里,接着将她身子扳转过去,拚命地亲她的脸。他急促的动作显得十分饥渴,但她明显地觉出,饥渴的后面是伸手可触的焦躁。她伫立不动,任他忙碌,忍受着他的喘息里散发出的酒气。直到他的手欲解她的裤腰带,她才从他怀中挣脱开:“别这样,我今天没情绪。”
蔡如廉长叹一声,颓丧地坐在藤椅里:“其实,我的情绪也不太好……”
陈秀英问:“今天这么重大的活动,你怎么没上台去?”
蔡如廉顶顶眼镜:“你们不是都在么?不一定都要上去……”
陈秀英严肃地道:“今天特殊,上台就是一种表态。你虽然已不是党组织负责人,可也是县执委委员!我知道你对不再担任负责人有情绪,但是个人服从组织,这是党的原则!加上你又是国民党县党部负责人,更应该上台,向群众表明你反对蒋介石背叛革命的鲜明立场!”
蔡如廉说:“正因为我同时又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头,我才不能上台呐!我一身在两党,你让我怎么办?用右手打一下左脸,再拿左手打一下右脸吗?”
陈秀英忽然觉得他很陌生了:“你忘了,当初是党指示你加入国民党的!你首先是个共产党员!你什么时候变得不偏不倚了?你没看见上海、广州的共产党人在流血吗?”
蔡如廉半晌不语,拿起她的手抚摸。
她把手抽了回去,说:“我不是和你聊天,而是代表党组织找你谈话!”
蔡如廉抬头看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秀英说:“谁也不能代替你作出选择。县执委已决定,所有同时具有国民党员身份的同志立即退出国民党。我们在等待你作出回答。”
蔡如廉惊讶地:“你们背着我开了会?”
陈秀英摇头:“不是,因为找你不到,会又紧急。”
蔡如廉说:“这样做是不是操之过急,做过头了?国共两党不是同志和兄弟吗?”
陈秀英说:“那是过去的国民党!如今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已被他们抛在脑后,蒋介石的屠刀正举在我们头顶!”
蔡如廉摇头:“作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四月五日陈独秀和汪精卫不是发表了共同宣言,说蒋先生决无驱逐友党摧残工会之事么,这才几天?”
陈秀英说:“可如今这‘决无之事’不是已经发生了么?你难道闻不到这股血腥味!”
蔡如廉想想说:“也许,双方都值得检讨,双方都有过失……”
陈秀英气恼得身子一抖:“你,你别说了,表面上不偏不倚,实则替反革命辩解!我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蔡如廉说:“你容我斟酌斟酌嘛。”
陈秀英在太师椅上坐下,等他斟酌出结果。这间曾充满柔情蜜意的房子变得令人憋闷窒息。冷丁,一个念头跳出在她脑际:随着国共两党蜜月的结束,他们俩的亲密也该终结了?
蔡如廉端坐不语,冥思良久,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尖起手指,从中拈出一个金戒指。蔡如廉将它举到陈秀英面前:“秀英,这戒指我买了很久,一直想把它作为订婚礼物送给你……来,我给你戴上。”
陈秀英却把手反到背后:“以后再说吧。都什么时候,还谈私人感情。”
蔡如廉说:“如今我才觉得私人感情最实在,最珍贵,其他都是些虚无缥渺的东西……秀英,我们不要把私人感情与党派之争搅在一起。”
陈秀英说:“这怎么分得开?我最初就是因为崇拜你是共产党,才产生私人感情的!”
蔡如廉抓住她的手,将戒指戴上去,热切地说:“秀英,我一片真情可对天!我爱你,终身不渝!我渴望与你结婚那一天。秀英,我们结婚吧,我愿意带你到天涯海角,脱离人世间的一切烦扰!”他拥住她,亲她的头发,她的脖子,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喃喃道,“秀英,当我的夫人吧,把政治上的是是非非抛到一边去,让我们安安静静地享受爱情……”
陈秀英从他的怀抱里挣开,直视着他:“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
蔡如廉捧起她的脸,诚心地说:“秀英,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我革命的经历比你长,见得比你多,演说、游行、集会、贴标语、出版地下报刊……哪样没干过?可是对改造社会究竟有多大用处?党派倾轧,兄弟阋墙,谁是谁非,清浊难辨。我越来越迷茫,也越来越厌倦。既然你们决定了,我服从,退出国民党;不过,我同时也想退出共产党……”
陈秀英呆了片刻,挥手就给了蔡如廉一个响亮的耳光,叫道:“你混蛋!”
蔡如廉捂着脸跌坐在地,旋即爬起,扶住陈秀英:“秀英,你听我说!”
“我不听!”陈秀英将他推开,从腰间抽出那支亮锃锃的勃朗宁手枪,对准他的胸膛,“把你刚才说的话收回去!要不我打死你!”
蔡如廉面色如土:“秀英,你莫乱来,你理智一点!”
几颗泪珠从陈秀英脸上滚下来:“我是不理智,你晓得我曾经多么崇敬你吗?我还以为你是个革命英雄呢!”
蔡如廉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慌乱地解释:“秀英,我完全是为我俩着想,世道险恶……”
陈秀英喝道:“胆小鬼!你已经死了,晓得么,你把自己击毙了,你成了行尸走肉!”
蔡如廉大着胆将胸膛凑近枪口:“既如此,你开枪罢!好歹我爱过你一场,而且现在还爱着你,死在爱人的枪口下,也是我的幸运。”
陈秀英咬咬牙,扣动了扳机。撞针清脆地响了一下,但没有子弹射出,是空膛。陈秀英将枪插入枪套,抬起袖子往脸上一揩,转身就走。
蔡如廉快步拦住她:“秀英!”
陈秀英褪下戒指抛给他:“我们两清了!”
蔡如廉说:“秀英,请向同志们……”
陈秀英打断他:“谁还是你的同志?”
蔡如廉叹口气,说:“好吧……不过还是请你带句话,以后搞游行集会之类,规模最好小一点,事先跟县署打个招呼,我好安排警察局维持秩序。作为一县之长,我还得尽力保障本县民众的正常生活。”
陈秀英倒抽一口气:“你……我真没想到!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才几天?我看你已经开始对它效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