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熄灭后的第三天,太阳爬树梢时,陶秉坤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磨刀石上,默默地嗑着一把南瓜籽。院门外一溜残缺不齐的青石阶直通石蛙溪,黄幺姑正在溪边洗衣服,棒槌捶得啪啪响,发髻上的红绢花颤颤悠悠。她的背影十分耐看,屁股也比婚前更加圆滚了。但陶秉坤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欣赏,新婚的激情消隐了许多,多年的愿望翻上了心头。泥土的芳香从田塅里飘过来,直透肺腑,既令他陶醉,又让他烦扰不安。对面山上有人挖土,边挖边唱着山歌,很快活的样子,雪亮的锄尖在阳光下闪烁。此时把土挖出来,正好等天雨栽红薯,或者种一季晚玉米呢。他起身,站到磨刀石上,举手加额。田塅里丁字丘和晒簟丘遥遥在望,插下不久的禾苗已经返青,泛着鲜嫩的浅绿。他该把他的田土收回来了,这原本就是他成亲的主要目的。再迟几天,季节一过,山上的熟土就只能种秋荞了。至于田里的青苗,他可以给伯父一些补偿。但是,他又觉得难以向伯父开口,毕竟成亲才三天,毕竟这婚事还是伯父操办的,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点,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的味道?他感到为难,眉心打结。
这时肩头被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伯父陶立德端着水烟壶站在身后。伯父吐口烟问:“秉坤呀,想什么呢?”
他心里竟有些慌,忙不迭说:“没,没想什么!”
伯父吹吹烟灰:“学会跟伯伯扯白哒!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清清白白的。”
他顿时红了脸,不作声,在老练精明的伯父面前他感到自己太不老成了。
陶立德叹口气说:“也好,你爹死后我就带你,如今总算把你带成人,让你成了家,也算对你爹有个交待。你放心,该归你的东西我一针一线都不会要。你去把二叔公和龙先生请来做中人吧,我把你的家产都移交给你。我也懒得替你操这份心了。”
他心里一喜,转身拔腿就跑,跑了几步猛觉不妥,太显得迫不及待了,于是按捺住内心的冲动,放慢了步子。
陶秉坤很快就将二叔公和龙先生请来了。二叔公是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者,凡有田界纠纷邻里口角之类少不得要他出面调停裁决。而龙先生则是石蛙溪的一支笔,写个字据立个契约少不了他,虽然村里会写字的还有不少,但谁又能比塾师先生更知书明理呢?比他的身份更令人信服的却是他的不偏不倚,他是外姓人,不会偏向哪一个。
陶秉坤将二位老人请进堂屋,在大红方桌前坐下。二叔公无可争辩地坐了上席,龙先生在下,他和伯父则一左一右相对而坐。黄幺姑殷勤地擦亮桌子,端来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碟酸萝卜,又给每人筛杯芝麻豆子茶,然后悄悄退了下去。四个人就边喝边吃先说些闲话。闲扯了一气,黄幺姑已上过两次水,伯父却还无转入正题的意思,陶秉坤就有些急躁,揩揩嘴巴说:“二叔公,龙先生,今天请二位长辈来,是想请您们做中,我想讨回我的家产……”
伯父立即截断他的话:“秉坤你也太性急了点吧?这一桌人哪个不比你辈份大?要说也轮不到你先开口呀!才给你办完婚事,就跟我讨家产。”侧身对二叔公,“二叔,你看如今的后生,就是这样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二叔公翘着山羊胡,张开没有门牙的黑嘴洞:“坤、坤伢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成、成不得方圆,长辈面前出言不逊,当心我的戳路棍敲你的脑壳噢!”
龙先生拈着胡须道:“秉坤呀,你们陶家祖宗贤德,家教深厚,想当年陶澍先生十年寒窗中进士,升御史,官至两江总督,督办漕运,整理盐务,深得皇上恩宠,福及后世子孙,我们学还来不及呢!可别为区区小事冲撞长辈,坏了陶家门风!要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嘛!你在外挑脚,云游四方,是否结识了革命党,沾染了犯上的习气呵?”
陶秉坤一下噎住了。
陶立德扔下几瓣花生壳,拍拍手:“其实,这事你不张嘴,我也会说的,兄弟临终所托我岂能辜负?我抚养你一场,你索讨如此之紧迫,实在有违情理,怎不令我心伤气闷!也罢,迟早要有个了结,现在就来个韭菜拌豆腐,清清白白吧。”说着变戏法般,从怀里抽出个绸包摆在桌上,然后一层一层解开。一迭发黄的契书露了出来。
陶秉坤心挤到了嗓子眼,抖抖索索地拿过契书,展开一看,是那三十余亩山林的,上面有印章,还有指印,都已褪色。他盯着那绸包,见伯父没了动静,便问:“还有呢?”伯父说:“还有什么?”他说:“还有水田,丁字丘和晒簟丘。”
伯父变了脸色:“你记性倒不错!”
他说:“爹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伯父说:“那两丘水田,抵债了。你爹的柏木棺材是我买的,丧事是我办的,亲兄弟明算帐,花掉我十八块银元,我都记在账上的。”
他感到血往脑门上冲,叫道:“那两亩水田也不止值十八块呀!”
伯父说:“还有你的抚养费呢?你挑脚的这几年不算,我也抚养了你五年,你穿衣服损,饭量又大,一年至少得为你花十块,五年就是五十块!”
他从凳子上跳起来,红着眼喊:“那你还得算我工钱,我给你当了五年长工!难道还抵不了你那几个饭钱吗?二叔公,龙先生,你们评评理!”
二叔公与龙先生面面相觑。二叔公嘴巴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看,可、可以两抵。”龙先生连忙也点头附合。
伯父只好哼一声:“两抵就两抵。”
他抓住时机说:“既然两抵了,我也认爹欠的那十八块钱,你把田契给我,我给十八块钱给你。”
这一回是伯父跳了起来:“你真是猪八戒讨堂客尽想好事!不算利钱了?我只算四分的息——如今哪里不是五分的息?——九年滚下来,你算算有多少钱?你再去问问,如今的田多少钱一亩?不算则矣,要算,你抵了两亩田还要倒找我的钱呢!”
他气得浑身哆嗦,手指着伯父:“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打抢!”
伯父正色道:“你不要没大没小口出狂言,是不是巧取豪夺你说了不算。二伯,龙先生,你们评评,我说的在不在理?账是不是这么算?哼,你还真想翻天了你!”
陶秉坤眼巴巴地望着二叔公,期望着为他说句话,以实现那个他怀揣了多年的梦想。但在经过紧张焦约的等待之后,他看见二叔公的头对着伯父点了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父亲留给他的水田没有了!他脑子里轰然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后来听见龙先生唤他,说立了个字据,证明他和伯父间的旧账已结清,要他过目。一股悲怆之情拥塞住他的胸怀,他看也没看,就签字画了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