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伯父剥夺了水田的陶秉坤愤懑得没有吃午饭,黄幺姑劝他:“身体要紧。”他恶狠狠地挖她一眼。对作田人来讲,没有比田地更要紧的,这是挖了他的命根呵!即使遭土匪抢劫,也不会如此让他痛彻心肝。伯娘端了两碗荷包蛋过来,说是给新郎新娘补补身子,他横眉冷对,不予理睬。伯娘一出门,他伸手就将两碗荷包蛋扫到地上。碗的破裂声惊心动魄,黄幺姑惊得脸一白,赶紧把门闩上。他鞋也不脱,倒在床上蒙头便睡。黄幺姑手伸到被窝里来,轻轻抚摸他以示安慰。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你莫烦人好不好?都是你这背时佬让老子倒血霉!”黄幺姑静默不动,他便更气愤了,“你莫把嘴巴闭臭,我晓得你心里不服,你服不服都是老子的堂客,老子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干就干!”一掌就将黄幺姑推倒在床上,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她的衣裤,他骂骂咧咧,将满腔的悲忿与怨恨挤压、倾泻到女人的身体里去,并从中获取到一种恶意的快感……当他疲软地从堂客身上滑下来,胸中的悲愤平息了不少。黄幺姑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轻声道:“秉坤,命里无时终究无,半点不由人的,想开点吧。其实你比好多人都强,你不是还有几十亩山林吗?”他一想,可不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人到处都有,而他,不是还有那几十亩山地可以安身立命吗?心里就平和下来了。
第二天陶秉坤换上草鞋,腰里系了桐木刀盒,插上把柴刀,扛了锄头出门。刚走过禾场,被伯父堵在院门口:“秉坤,三朝已过,为何不见你带堂客到岳父家吃回门饭?”
他看看伯父那张清瘦发黑的刀条脸,鼻子里一哼。
陶立德眯缝着眼说:“成亲时娘家没有来人,乡亲们都有些议论了;再不去吃回门饭,人家不是讲我陶家不懂礼性,就是要讲新娘子来历不正了。人言可畏,伦理难违,我看你莫急上山,还是带幺姑回娘家去吧。”
他就说:“我要是不去吃回门饭,是不是就要把我的山土也抢了去?”
伯父一愣,绷着脸说:“你这是马胯里的东西伸到牛胯里去了嘛!你这样子为人处世,要吃亏的!”
他说:“我已经吃过亏了。”拨开伯父的身子就走了出去。他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他已经吃过亏,但总有一天,他要让使他吃亏的人吃个大亏。他边走边气哼哼地想。
石蛙溪蜿蜒十余里,陶家湾处于它的中部,从陶家湾上溯,两侧山脊又渐渐合拢,形成狭长弯曲的峡谷,峡谷里只有零星的水田和旗帜一样挂在山坡上的小块旱土,还有几户人家的茅舍。峡谷如树干分杈般通向一些更小的山谷,人们把它们叫作山冲。石蛙溪就是由众多山冲里流出的泉水汇聚而成。陶秉坤沿溪上行约一里,便到了牛角冲。牛角冲状如水牛角,两侧的山岗和冲中的山湾就是归属于陶秉坤的山林和旱地。当陶秉坤站在冲口向冲里眺望时,才晓得伯父让他吃了大亏:山上成材的树木几乎已被砍伐大半,他几年前还种过的熟土也已荒芜,荆棘爬行,草深过膝。无疑,伯父这几年一直在蚕食他的山林,那些被砍去的树木的价值比他几年挑脚所得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陶秉坤咬咬牙,压住心底的愤慨。事已至此,多想也无济于事,好在从现在起,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粒土一滴水都是他陶秉坤的了,他再也不允许别人从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枚野果、一片树叶!他的目光沿着山林边界巡睃,山梁那一边正是伯父的山林,那里树木茂密葱茏,使那条无形的界线显得十分明显。不过他这一边并不荒凉,灌木和藤草都在疯长,满山是蓬勃的绿,盎然的生机膨胀在那些汁液饱满的绿叶里。陶秉坤心里有种东西蠢蠢欲动,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一股热乎乎的汗气从他头发里蒸腾出来。他紧张地划算着:先把荒芜的熟土挖出来,抢季节栽上红薯,然后把山坡上的杂树茅草砍倒,晒半个月再点上一把火,在火灰里点上秋荞;到了冬闲时,就把生土开成熟土,土薄山陡的地方则栽上杉树或者油茶树;冲口这片平缓的旱地,收完红薯后可把它整平,筑出田塍,搭好竹笕把水引来,它就成了水田,明年便可种上水稻……至于今年的口粮,完全不必担忧,坛子里的积蓄足可以吃上两年。稻谷才两块钱一担,再买上些更便宜的杂粮,两个人节节俭俭是吃不了多少的。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盘算一世穷……陶秉坤被自己的盘算激动得浑身燥热,走进荒草中,抽出柴刀放肆挥砍。刀光闪耀,草叶横飞,荆棘和草蓬一会就砍倒了一大片。他放下柴刀,脱下上衣,绾起裤腿,又将长辫在头顶盘紧扎牢,然后往手掌里啐一口,操起了锄头。面对土地,他站成个骑马的姿态,将锄头冲太阳高高地举起,双臂暗暗一使劲,狠狠地挖将下去。嚓!锄尖深深地锲进土里,那一刹那,真是说不出的痛快淋漓!握锄的手随即一抬一提再往后一拉,一大块泥土便翻卷过来。浓烈而芳香的泥土气息顿时扑满胸怀,令他兴奋,令他陶醉。
他片刻不停地挖着,双臂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贯注给锄把,往复不停的单调动作里似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不时地发出“嗨嗨”的喊声,当细碎的泥土从举起的锄头上落下,洒进头发里时,他就快活地咒骂一声。他额头上,赤裸的铜色的胸脯上慢慢地沁出汗来了,接着那些细小的汗珠慢慢地长大,到粘不住时,就晶晶亮亮地滑落下来,跌落在刚开垦的泥土里。他拿手背胡乱在额上一揩,以免那些汗珠滚进眼睛里。他弄出的声响惊动了灌本丛中的竹鸡,咕咕咕地啼叫着扑愣愣地扑走,土中亦不时仓皇地溜走一条红头黑身的蜈蚣,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挖他的,心情始终异常兴奋,身后被翻过来的赭褐色泥土地盘不断扩大,给了他实在的喜悦。
噢,土地,多么好的东西!他很容易就从土地联想到堂客的身体,这可是他着迷的两件宝物呵……他热血沸腾,雄性十足地将锄头高举,恍惚之间,他觉得锄头并不是身外之物,而是长在他身上的有生命力的器官,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把坚挺的意志和生命的热望深深地锲入泥土。
太阳当顶时黄幺姑沿着山路寻来了。肩上扛着锄头,锄把上挂着一只竹龛笼,里头是给他送的午饭。见了他挖过的地,黄幺姑有些吃惊:“哟,挖这么宽了?”他淡然一笑,放下锄头,从她手上接过竹龛笼。他吃饭时,她就举起锄头去挖土。他说:“你行吗?”她说:“我又不是财主家的金枝玉叶。”说着就一锄挖了下去。他明显感到地面一震,再一看她拖锄再举的架势,居然很老练,就晓得她出身勤劳人家,感到以后的日子多了一分保障,心里就踏实起来。可她毕竟是女人,姿势与男人大同而小异,异处就在她的胸乳,一跳一跳如捂着两只野兔子,还有她的屁股,一用劲就愈发鼓突,一撅一撅太撩人。他看了几眼就觉嗓门卡住了,匆匆扒完两碗饭,操起锄头就和她并肩挖起来。他干劲十足,她也不示弱,锄头举得很高。她那温馨的体息羼杂在泥土的气息中,一阵阵地向他弥漫,弄得他微晕如酒到好处。他盯着脚下的土地,他能听见她的奶子在衣襟里跳荡的声音……
她忽然问他:“你看我行么?”
他说:“再行也没有我行。”
她说:“不见得。”
他灼灼地看她:“你没有我挖得深。”
她猛挖了一锄:“看,我也挖得深。”
他说:“那也没有我深……我能深到很深很深的地方。”
她的脸蓦地一片酡红,低语道:“我晓得你行……”
陶秉坤便扔了锄头,将她拦腰抱起,走进尚未砍倒的草丛里。
她踢着脚:“对面山上有放牛的,会看见!”
他说:“看见就看见,又不是在别人地里!”
他轻轻放下她,剥开她,再剥开自己,他感到自己是把硬铮铮的锄头,高高地昂起,然后势不可挡地向土地深处锲去……何等的酣畅淋漓!在泥土、青草、树叶的气息中,他们与整个大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