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陈秀英和她的同志们在一间隐蔽的房间里召开了秘密会议,成立了中共安华县临时支部,由陈秀英任支部书记,另一位姓高的原县执委委员任副书记。会议决定,尽快恢复革命武装,将现有的农民自卫军队员组建成工农游击队,趁萸江城内敌人空虚之际攻打监狱,救出所有被关押的同志,然后上青龙山建立革命根据地。陈秀英在会上作了发言,总结了前段斗争的经验和教训,为了避免误会和混乱,消除不良影响,陈秀英讲了“悔过书”的来龙去脉和她逃出萸江的经过。
其实这些重新集结的革命者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份“悔过书”,这些天来他们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没有机会见到报纸。陈秀英说出来后他们都沉默了。很明显,他们的心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样的沉默令陈秀英惶悚不安:“大家为何不说话?”
过了一会,高副书记才说:“目前的斗争严酷而复杂,你很难让同志们不怀疑你。”
陈秀英说:“老高,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应该了解我!”
老高说:“原来我也了解蔡如廉,可后来呢?”
陈秀英急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我又不是蔡如廉,大家应该相信我!”
老高说:“你要我们相信悔过书是伪造的,可我们为何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呢?我们要是相信错了,你带我们去攻打监狱不是自投敌人布好的罗网,好让敌人一网打尽吗?”
陈秀英一时竟无以反驳老高,她若得不到信任,营救县城被关押同志的计划也将落空。情急之中,她腾地站起身说:“这样吧,现在派两个同志把我爹绑起来,我用我爹作抵押,攻打县监狱时,你们若发现有诈,立即将我爹毙了!来,现在就去绑我爹!”
人们怔住了,没人动弹。老高这时握住她的手:“不用了,秀英,我们相信你!”
几天之后,萸江城内的敌人下乡清剿,陈秀英率二十余名游击队员乔装改扮混入城内,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了县监狱,救出百余人来,但其中没有水上飙。陈秀英逼问监狱长水上飙人哪里去了,监狱长说前一天夜里被几个蒙面人挖穿牢房后墙劫走了。陈秀英到牢房里一看,墙上果然有个刚填好的洞。
农历五月初,城里的枪声尚未传到乡下,陶秉坤的日子平静而悠闲。头道茶采了,红薯秧也栽完了,禾苗插下去已经返青,绿生生招人喜欢。手头没有要紧的农活,习惯于从早忙到黑的陶秉坤难得地消停了几天。把光着屁股的孙子福生扛在肩上,山上走一走,田里看一看,意趣盎然。无论禾叶的拂动,还是狗的吠叫,甚至于孙子胯里的尿臊,都让他感到满足。
在这悠闲而满足的日子里陶秉坤给二儿子玉山说了门亲,是小淹镇豆腐坊王家的妹子王桂芝。只要两人生辰八字相合,他打算割禾之后就让二媳妇过门来。按规矩玉山要到小淹去看相合八字,玉山却红着脸不肯去。陶秉坤说:“你不去看相,给你讨个对子眼回来。”玉山说:“对子眼就对子眼。”操起柴刀就上山去了。
玉山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让他与妹子见面比让他上刀山还难。陶秉坤只好让玉林代二哥去,这也是风俗所允许并为许多人乐于采用的,因为兄弟的身份更有利于鉴定未来新娘的容貌与操行,以便长辈决定取舍。
玉林开始并不乐意,多给了些零花钱,他才揣了两串粽子,一路走一路吃地去了。后来陶秉坤才知道这是一个极端错误的选择,一桩原该美满的婚事无端断送在三儿子手里。肩负重任的陶玉林到达小淹镇已是正午时分。端午还差几天,龙船却已经在资江里操练开了,锣鼓齐鸣,喊声喧天,有艺高胆大的桨手倒竖在船首,让双脚随着锣声的节奏一屈一伸地炫耀。生性爱热闹的玉林便将送八字的事搁在一边,挤进人群里看龙船。玉林看了一阵,把兴趣从龙船转移到人群中漂亮年轻的堂客妹子身上。玉林有天生的鉴赏力,一眼就能将最有姿色的女子挑出来。
粘住玉林眼睛的女子与众不同地坐在江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两只长腿悬下来。月白色衬衣,乌黑粗大的辫子,头上插一朵栀子花。她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一边晃动两只穿红缎绣花鞋的小脚,晃得玉林的心都悠了起来。他慢慢挪到岩石边,悄悄伸出手,握住一只小小的脚尖,轻轻一捏,那女子哎哟一声,满面通红。
陶玉林先发制人:“怎么,蛇咬了一口吗?”
女子反应机敏,脱口道:“不是蛇,是狗!”
陶玉林仰起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恬不知耻地道:“妹子,你见过这样漂亮的狗吗?”
女子忍不住噗哧一笑,掩住她的樱桃小口,眼却瞟着他。玉林心花怒放,于是再次握住那只脚捏了捏。
女子没有抽脚,只是红着脸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呵?”
玉林说:“见了你莫说脸,我命都不要了呢!”
女子说:“我可担当不起。”
玉林说:“除了你,没人担当得起。”
女子眼睛望着别处,神情却愈加慌乱。但她还是没有抽走她的脚。玉林于是得寸进尺,用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手沿着脚背抚摸上去,抓住她温暖的小腿肚。这时一个男人挤过来道:“哎呀桂芝,你还在这痴看哑看,送八字的人快要到屋了呢,快回去快回去!”
女子的脚真正像遭蛇咬一样倏地抽了回去。她看都未看玉林一眼就跳下岩石匆忙走了。玉林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送八字的,而这位他一见钟情的女子,竟是选定作二嫂的人。他懵了好一阵,颇有些伤心和不平。冷静下来后他开始思谋对策。他开头想,老子干脆投河算了,让他们合八字不成,但这念头实在太蠢。玉林继而想篡改八字帖上的八字属相,让他们生庚不符,男女相克。可这无济于事,实际上八字双方早口头交换过了,相符之后才有这走过场之举。陶玉林思来想去,只有从王桂芝品行上寻找让二哥不要她的理由了。
陶玉林成竹在胸,便大大方方去了王家。在充满豆腐味的堂屋里,他受到了热情款待。媒人对过生辰八字,将王桂芝从闺房内唤出来。两只穿绣花鞋的小脚,很有意味地移入他的眼帘。王桂芝见了他显然吃了一惊,面红耳赤,眼都直了。他内心紧张,但表面镇定,说奉父母之命,他要带王桂芝上街买点东西,买什么由她挑。他得体的谈吐使他顺利地把王桂芝带到了街上。她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他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到布店给她扯了五尺洋布,说这是他给她买的,不是二哥买的。王桂芝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又到南货店买了一斤米糕塞进她手中,说这也是他给她买的,包她吃了心里甜。他又补充道,二哥不会给她买的,二哥那人不晓得疼自己,所以也不晓得疼别人,木头木脑,跟他不能比,一个天上一下地下。王桂芝不吱声,只愣愣地看他。
到街拐角,看看四周没人,玉林果断地说:“桂芝,你不该嫁我二哥,你会一辈子不快活的;你应该作我的堂客,我会把你捧在手板心里疼。天断黑后你到镇外枫树下来,我等你,我有好多话跟你说!”
王桂芝摇头。他威胁道:“你不能摇头!”
王桂芝惶恐而羞赧:“你为什么要这样呵?”
他说:“就为我喜欢你,我讲了见了你命都不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