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飙走后,陈秀英为筹粮买药在青龙镇又呆了两天。筹粮较为容易,陈家的谷仓里就可先匀出一些;买药,特别是买点西药,就比较困难了。青龙镇挨户团常备队的人背着枪在镇子里游来游去,只是慑于陈家的威望,暂时还不敢闯到陈家大院里来搜查。这些人都认识陈秀英,她不能抛头露面,只好请父亲去奔走。陈梦园极不情愿女儿继续这种血风腥雨的政治斗争,却又无可奈何女儿倔拗的脾性,只能听之任之,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替女儿担心,一旦女儿有求于他,也只好应允,于是退居乡间与世无争的他也卷了进来。
陈家大院整日大门紧闭,一有人来访,陈秀英就赶紧回避,若是挨户团的人,就躲到神龛下面的地窖里去。地窖有暗道通往后山,原本是陈家防备土匪而修建的。这日陈梦园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秀英的房间,要她快下地窖躲避,蔡如廉来了。陈秀英问他带了多少人,陈梦园说就他一个,门外没见有其他人。陈秀英说她倒想见见他。陈梦园连忙制止,说太危险。陈秀英说不怕,要动手脚,他只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陈秀英屏屏气,沉着地走向客厅。
蔡如廉戴一顶礼帽,着一袭灰色长衫,正欣赏客厅的字画。听到脚步,蓦然回首,眼睛在镜片后一闪:“秀英!我晓得你在家是会见我的!”
陈秀英在椅子上坐下:“蔡县长蔡执委,是不是来将陈某捉拿归案的?”
蔡如廉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会捉自己的爱人么?再说,我如今既不是蔡县长也不是蔡执委,是蔡老板了。”
陈秀英顿觉意外:“何故?”
蔡如廉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前不久县党务整理委员会成立,宣布‘马日’前的县党部是‘赤一色的共匪渊薮’,我被他们清洗出党了,县长一职自然也撤了。所以,我现在既不姓共,也不姓国,而是姓商,我回小淹继承父业,掌管裕华商行。”
陈秀英有些幸灾乐祸:“其实,他们清洗错了,你是很能为他们做事的呀!”
蔡如廉说:“其实我早就想激流勇退了的,主义之争,我早已厌倦。人生如梦,只有爱情能聊以自慰。这样正合我意,从今往后,我不必被迫站在与你对立的营垒里了。秀英,上次你从我那儿不辞而别,太不讲情义了吧?”
陈秀英说:“我要去辞,还别得了么?”
蔡如廉尴尬一笑:“那倒也是。”
陈秀英问:“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蔡如廉想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放在茶几上:“还记得这支我送你的手枪吧?我从张据武那儿要回来了,今天完璧归赵。”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秀英拿过手枪看也不看就插进腰里,“你找我就为这个?”
蔡如廉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无夫妻名分,可有过实质的夫妻生活。秀英,我忘怀不了你,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履行曾有过的诺言,嫁给我,我们可以远走高飞,脱离你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不管时局如何变化,我至今坚守着自己的爱情。”
陈秀英说:“你连信仰都坚守不了,还能坚守爱情?”
蔡如廉说:“这不能比,信仰虚无缥渺,爱情真实可触。我企望你在收下我的手枪同时,也收下我的感情。”
陈秀英叹口气:“蔡如廉,你真是煞费了苦心。可我坦白地告诉你,我过去的感情早已烟消云散;眼下,我也不可能在刀光剑影里有这种闲情逸致。你最好打消这种念头。”
蔡如廉沉默片刻,说:“念头不是想打消就可以打消的。我并不奢望短期内就有回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能够时不时地见你一面,甚至为你做点什么,对我都是一种满足。”
陈秀英思忖少顷,瞟他一眼:“这种满足,我倒可以给你。”
蔡如廉欣喜地捉住她搁在茶几上的手:“真的?”
陈秀英没有把手抽开,点点头:“譬如说,你是商行老板,可以帮我弄几十套棉衣和一部分西药来,我感激不尽!”
蔡如廉眼里的亮光黯下去:“这事……有些为难。”
陈秀英翘起嘴角:“所以,不敢满足自己了?”
蔡如廉思虑一会,咬咬牙:“好,我做!你说,在哪儿交货?”
陈秀英说:“蚂蝗岭上有个凉亭,三天后的正午,我到亭子里取货”。
陈秀英回到山上游击队营地,跟老高说了情况。老高说:“会不会是个圈套?”陈秀英想想说:“蔡如廉不像是有诈。反正,不去取货,伤号的生命也有危险,这也是迫不得已了。你和大部分同志留守在山上,我只带几个同志去,我会见机行事的。”
三天后,陈秀英领带四名游击队员,扮成走亲戚的山里人,将短枪藏在竹篮里前往蚂蝗岭。他们远远地观察了半天,见无异常情况,才拉开距离,向凉亭走去。陈秀英走在最前头,到了凉亭前,她看到了凉亭里的货物与挑担的脚夫,接着又看到了背对她的蔡如廉。这时蔡如廉转过脸来,见了她,惊恐得嘴脸都扭曲了。陈秀英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篮子里,与此同时,她瞥见路边林子里人影幢幢,正悄悄包抄拢来。她倏地抽出那支勃朗宁手枪,对准蔡如廉。蔡如廉叫道:“秀英怪不得我啊!”陈秀英气恨交加,毫不犹豫地扣响了枪。蔡如廉应声倒下了。陈秀英回头就跑,向后面的同志大喊:“有埋伏,快撤!”子弹蝗虫般从树林里呼啸着飞来,落在她的四周。她紧贴着路墈,且战且退,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总算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带着几位游击队员,毫发未损地回到了营地。陈秀英对自己的轻信痛悔不已,在临时支部会议上作了深刻检讨。
但是游击队的行踪就此暴露了。两个月后一个阴沉的秋日,驻安华的国民党十四军五师的一个连加上一个挨户团常备队共二百余人突然袭击了游击队营地。老高与十余名队员当即中弹牺牲。陈秀英带领余下的人突围转移,经过一番惨烈的冲杀,突出重围之后,陈秀英发现她已是孤身一人。她将那支带来厄运、打光了子弹的勃朗宁手枪扔进路旁一个岩洞里,然后摸下山,想潜回青龙镇。刚转过一个路口,两把刺刀抵住了她的胸膛。
离家出走的陶玉林极其偶然地救了陈秀英,并由此走了一截短暂的革命道路。
那日他被父亲赶出家门后就直奔小淹,想搭船去益阳见见大世面。可一摸包袱,里头仅有两块袁大头,船老板连船钱带伙食费一定要收三块光洋,一点不肯通融。搭不成船,只好走路,就这样,陶玉林沿官道走到了青龙山脉东侧的一个山村边。村里的房子大多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废墟里冒着缕缕青烟,唯溪上一座风雨桥完好无损。陶玉林坐在桥里的搁板上歇脚,两个士兵押着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进来,三人都累得脚步踉跄。两个兵放下枪,在他对面坐下,那红衣女子却愣愣地站着。陶玉林端详着她,只见棕索交叉勒过她的胸部,两个乳房显得很鼓。蓬乱的头发下有一张脏污却仍显娇媚的脸,反绑在背后的手虽有一些血迹,也能看出纤纤十指玲珑小巧,非农家女子所有。
陶玉林起了恻隐之心,就对士兵说:“请问两位长官,这女子犯了什么罪?”其中一位嘴角有疤的兵答道:“你没见她穿红衣吗?死罪!”陶玉林大为惊异:“穿红衣也犯死罪吗,那不所有的新媳妇都要开刀问斩?!”有疤的兵颇为不快:“你这后生为何这么不晓世事?她穿红衣是因为她是红党,就是造反的共产党,刚才抓她,差点被她咬掉一块肉呢!”这个时候陶玉林心中主意已定,拨浪鼓似地摇头:“我不信,这么一个弱女子敢当共产党,她这模样,不最适合做堂客吗?”说着他就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在红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红衣女子立即向他脸上啐了一口。他擦一把脸:“嚯,她劲头蛮足,口水都是香的呢!”两个兵都笑将起来,一个说:“妈的,你莫把老子鸡巴逗硬了!”另一个则说:“尝到厉害了吧,送给你作堂客只怕你还不敢要呢!”陶玉林马上把手伸进包袱,将里头的两块袁大头弄得丁当响:“我出两块大洋买这个女子怎么样?”两个士兵眼珠子一亮,躲到一边咬耳朵去了。
陶玉林就抓住机会凑到女子身边欣赏她的脸。女子忽地抬头盯着他,话中有话地骂一句:“不得好死的家伙。”陶玉林领悟力极强,强自镇定说:“我可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几多风浪了的!”有疤的兵这时过来说:“君子无戏言,掏钱吧!”陶玉林退了几步,他明显地窥见了两个兵眼里的杀机,便掏出两块大洋,扔到桥下的浅水里,打得卵石铿锵作响。两个兵愣一愣,争先恐后翻过桥栏,跳到溪里去了,却将两支步枪搁在桥上。陶玉林急忙扑过去,先用牙,继而用手,解开了绑着红衣女子的绳索。他抓起那女子要跑,却被那女子一掌推开。女子抓起一支枪,对准溪里叭一枪,打倒一个兵,又叭一枪,打倒另一个兵。两具尸体血水横流,陶玉林禁不住两腿发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开枪打死人。红衣女子迅速背上另一支枪,冲出风雨桥,沿一条小路向山林里奔去。陶玉林发现那个红色背影快要消失了,这才如梦初醒,撩开双腿放肆追赶。
进了树林,红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来,气喘吁吁地喝道:“你跟着我于什么?”
陶玉林不无委屈地道:“你不是我买来的堂客吗?”
红衣女子举枪对准他的胸口:“那你问问这支枪,看它答应不答应。”
陶玉林火了:“你不是我救出来的吗,你想打死我,问问你的良心,看它答应不答应!”
红衣女子枪垂了下去,烦恼之极地叫:“你到底要干什么?”
陶玉林说:“不干什么,就是要跟你走,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女子说:“我是去革命!”
陶玉林很干脆:“那我也去革命!”
红衣女子感到意外,把他看了又看,最后说:“好,你跟我走吧。”说着就扔给他一支退了膛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