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林就这样开始了他不寻常的经历。其实他在一年多前在自己家里与这红衣女子照过一面,只是没有说过话,时过境迁,他们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当天深夜,陈秀英带着他潜到陈家大院后的密林里,让他在那儿等着,自己悄悄打开后院墙外暗道的门,摸进地窖。陈秀英欲开通往客厅的暗门,发觉门上贴着父亲写的几个大字:千万不要回来!她赶紧退出暗道,领着陶玉林爬回青龙山。
敌人已经撤下山。他们在山上寻找了三天三夜,掩埋了几具同志的遗体,却没找到一个失散的游击队员。第四天夜里,他们宿在一个破败的小庵中。夜深了,陈秀英还坐在庵门外的青石阶上,望着深沉漆黑的夜发呆,看上去显得很绝望。陶玉林很乖巧,不去打扰她,只在不远处投以关切的注视。夜色朦胧之中,他窥见她拿起了步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一只脚朝枪机处伸去。他赶紧跃过去,夺下了枪:“你这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嘛!”陈秀英叫道:“谁想不开?要死我也得杀几个敌人再死呢!我只是玩玩枪。”陶玉林吁口气,把枪放到一边:“把我吓一大跳,我还以为你寻死呢!”
他趁机在她身旁坐下。山风从林子里打着唿哨窜过来,冷凉刺骨,他便轻轻地拥住她,用身子给她挡风。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又亲了亲她的头发。不知是她默许了他的亲昵,还是她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她没有任何反应。陶玉林却因此受到了鼓励,立即策划进一步的行动。他在庵中找到两捆稻草,将它悉心铺好,自己先在庵门口守候了片刻,待她睡下之后,他才心情激动地摸过来。可是她已发出沉睡的鼾声,她那蜷曲侧卧的身体使他顿生怜惜之情,不知不觉打消了蠢蠢欲动的欲望。
第二天清早陶玉林从鸟啼声中醒来,只见庵门外白云汹涌,身旁的陈秀英在酣睡之中呈现出女儿的千娇百媚。陶玉林忍不住就想去亲她的嘴。忽然她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那平静里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东西,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她坐起来,拍去身上的草末,问:“你有名字吗?”
他一笑:“当然有,我叫陶玉林。是石蛙溪人。”
她噢了一声说:“陶玉田是你的亲戚么?”
他说:“是我大哥。”
她讶然,脸略略一红:“难怪你有点眼熟。我和他是同学,我还到过你家呢,可是你和你大哥太不一样了!”
陶玉林终于也认出了这位前县女界联合会委员长,窘红了脸,不安地道:“我没得罪你吧?”
她摇摇头:“没有,我还得感谢你救了我呢。在这种危难时刻你还参加革命,很不简单。”
陶玉林坦言:“我是奔你来的。”
陈秀英脸艳如花,轻声道:“欢迎你。”
陶玉林的胆子就大起来,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这天,他们去收过红薯的地里掘红薯充饥,发现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迅速往林子里逃。陈秀英喊了几声,那几个人便发疯般跑回来。那是几名幸存的游击队员。陈秀英把贴身藏着的旗帜取出缝好,让陶玉林打了起来。
度过饥寒交迫的冬天之后,红旗下又聚集了几十号人。陈秀英率领游击队巧妙地躲过了县清乡总队的几次大搜山,在青龙山深处一个叫神仙洞的地方扎下根来。陶玉林天生是块打仗的料,和敌人交过两次火后,就操练出了一手好枪法,至少有两名敌人成了他的枪下鬼,由此,他被擢升为陈秀英的副手,当了副队长。游击队躲在深山老林,碰上敌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有东西就吃,有个隐蔽处就困,日子倒也痛快。陶玉林无牵无挂,只是担心枪子不长眼钻到陈秀英身子里去,每当发现情况,就站到陈秀英前面,用身体挡住可能的袭击。他一直试图发展与陈秀英的关系,但陈秀英没有给他机会,虽然二十多年后他向大哥玉田大肆渲染他曾与她如何亲密,他唯一的成果仅仅是亲过她的头发。
这年夏天青龙山游击队终于和上级党组织接上了联系。陈秀英满心欢喜,游击队再也不是离群的孤雁和断线的风筝了。中共湘中特委给游击队派来了党代表周布尔。他像蔡如廉一样戴副眼镜,白面瘦腿,举手投足竟有与蔡如廉神似的地方,这让陈秀英心理上有些不适。但党代表的身份令陈秀英肃然起敬,她自觉地接受了周布尔的领导,大事小事都请示汇报。周布尔手无缚鸡之力,看上去孱弱不堪,革命理论却有一大套,手段也厉害。他一来命令不许再与青龙镇陈家大院联络,更不允许接受陈家偷送上山的给养,说这是站稳革命立场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其实,游陆队之所以能在青龙山站住脚,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陈家的资助和通风报信。陶玉林反感周布尔的指示,说:“是不是陈家的小姐我们也不能要呀?”
周布尔正色道:“陈秀英已经背叛了她的家庭,当然是我们的同志。不过她也有个划清界限的问题。不能在感情上有任何动摇。这牵涉到一些深奥的理论,当然,你不可能懂。”
周布尔拍了拍陶玉林的肩,满脸高深莫测。
接下来周布尔要陈秀英夜里跟他学正宗的革命理论。陶玉林是个敏感的人,一听就晓得周布尔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为何不让他也一起学?他大小也是个副队长呀!陶玉林闷郁不乐,找个空子对陈秀英说:“当心黄鼠狼!”陈秀英不以为然地一笑。这天傍晚,陶玉林见周布尔的寮棚里亮起了马灯,周布尔双手叉腰,在棚门口踱来踱去,躁动不安的样子,觉得他像一头发了情的牯牛。这时陈秀英过去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双双钻进了寮棚。陶玉林自然不会听任事态朝他不愿意的方向发展,他蹑手蹑脚走近寮棚,听起了壁脚。周布尔确实在讲理论,而且嗓音格外的柔和,陈秀英一声不吭地听着。周布尔的理论陶玉林听来云遮雾绕,不着边际,陶玉林坚信他真正要说的话藏在这些理论的后面。果然,周布尔理论一阵之后就沉默了,陶玉林猜他沉默可能是在注视陈秀英,因为秀英的面容正如古话所说,是秀色可餐的。
在周布尔的沉默长得令陶玉林再也难以忍受时,只听陈秀英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周布尔忙说:“不慌不慌,咱们随便谈谈,交交心吧!”
陈秀英不置可否,这使棚外的陶玉林不太满意,她完全应该抽身出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时周布尔的语调愈发地柔和了:“秀英呵,说真心话,我党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同志真是罕见,我多希望你提高理论水平,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成为我百分之百的同志和朋友呵!我对你,充满着期望呢!”
陶玉林妒火中烧,觉得再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大声咳嗽了一声。周布尔似乎透过棚壁看见了他,大声唤着:“是副队长吗?请进来!”
陶玉林就绷着脸走进棚去。
周布尔说:“我们正学马列经典理论呢,本想让你也参加,考虑到你文化水平有限才作罢,你看这些书,都是俄文版的。”
陶玉林对板凳上那几本砖头厚的书瞥一眼说:“哪有生而知之,只有学而知之呵!我也想成为真正的布什么什么克,成为你百分之百的同志和朋友咧!”
周布尔只好让陶玉林也坐下,三人一起学习。周布尔念几句叽哩咕嘟的俄文,然后解释半天。陶玉林硬着头皮听,心思却全在陈秀英身上,根本不知周布尔嘀咕了些什么。这种学习到第二天夜里就自然终止了,陶玉林就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疑。陶玉林想周布尔不会就此罢休,因为他自己动了此类念头就没有罢休过。
陶玉林处处提防着周布尔,游击队不知不觉就充满了这种提防的气氛,好些游击队员成了陶玉林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他报告周布尔的行踪。这日陶玉林查哨回来,撞见陈秀英披头散发地从周布尔的寮棚里冲出,奔回自己寮棚去了。陶玉林心里一惊,跑到陈秀英住处,急切地询问:“秀英,是不是周布尔欺负你了?”
陈秀英憋红着脸,一言不发。陶玉林发起狠来,拔出手枪吼道:“他要是欺负了你,我一枪崩了他!”
陈秀英挡住他:“你给我住口!这是我们党内的事,不用你管!”
陶玉林只好怏怏地收了枪。
不久周布尔发布命令攻打青龙镇。周布尔说不能老躲在深山老林里犯逃跑主义错误,中国革命的高潮正在到来,是显示革命力量的时候了。青龙镇驻扎着两个清乡支队,加上民团,共有两百多敌人,且武器优良弹药充足,以小小游击队几十支汉阳造和几十支梭标去攻打,无异于以卵击石。陶玉林坚决反对,周布尔却说:“你只有执行命令的义务,没有反对的权利,如果怕死,你就不要革命!”陶玉林没有怕过死,军令如山倒,既然一定要打,他也只好服从。敌人的营地在青龙镇外的一片开阔地中央,筑有高墙,并在四周挖有壕沟。陶玉林率队下山,刚冲进那片开阔地,就遭到一阵猛烈扫射,一阵枪响过后,就倒下了十几个。陶玉林隐蔽不及,左臂上也挨了一枪。敌人随即从两侧包抄过来,陈秀英赶忙指挥队伍撤回山上,这才免遭全军覆灭的危险。
回到营地,陈秀英和陶玉林又遭到留守的周布尔的迎头痛斥:“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好好一支队伍,怎么弄成这样?!”没人理周布尔,他披衣叉腰踱过来踱过去。一清点人数,队伍损失将近一半。第二天一点名,又少了两个,有人弃枪逃下了山。游击队士气低落,陈秀英眉心打结。陶玉林倒不忧不愁,一门心思养伤,他早作了打算,万一游击队散伙,他就带陈秀英回石蛙溪过日子。他要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陈秀英这样的堂客可不是随便哪个人能讨到的!最让陶玉林烦心的是周布尔的影子,像只蝙蝠晃来晃去。
陶玉林不晓得厄运的爪子已悄悄伸向他喜爱的女人,他的命运也因此而临近又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他在那个梦魇般的阴天里呼呼酣睡,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他醒来时疹人的沉寂正窒息着游击队营地,山谷里听不见一声鸟啼。陶玉林感到这反常的寂静里有莫名的危险在逼近,于是抄起手枪爬起床来。陶玉林首先想到陈秀英,走进她寮棚一看,没有人,连她床上那条小蓝花被也不见了。陶玉林感到不妙,又奔到周布尔处,也是空空荡荡,只是铺盖还在。陶玉林把所有队员召集拢来,逐个查问,都只晓得周布尔带着陈队长走了,陈队长让他们原地待命。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陶玉林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