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陶秉坤在阶基上打草鞋,雨中鹧鸪湿漉漉的啼叫,使他感到恬静与安详。粗糙的手掌将夹了棕丝的稻草搓成一股股紧扎扎的草绳,熟练而忙碌地上下编织着,脚板的形状慢慢地呈现出来。草鞋是他和土地之间的亲近物,穿烂了也舍不得丢,捡到肥凼里去沤肥。草鞋与饱人肚子的五谷一样,来于土地,又归于土地。陶秉坤的草鞋打得结实又好看,拿到镇上能卖最好的价钱,但如今不卖了,家里有三个男人,自己穿还嫌少,有时得在月光下赶草鞋,否则第二天没有穿的。
陶秉坤打好一只草鞋,拿起鞋带往鞋耳里穿时,一把酱色的油纸伞犹犹豫豫地浮进了院门,伞下一个女孩穿着木屐,裤脚已被雨水打湿。
他瞥一眼,心紧紧地唤着:“玉香,快进屋来呀!”
玉香很小心地走上阶基,收了油纸伞,雨水立时顺着伞尖流了一滩在地上。幺姑过来,见她打湿的裤脚贴在腿上,忙替她拧干,卷了起来。
陶秉坤问:“玉香,有什么事吗?”
玉香眼里浮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我娘叫我来,请坤叔去我家吃饭。”
陶秉坤噢一声,缄默不语。
幺姑说:“既然嫂嫂有请,你快去吧!”
陶秉坤迟疑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别人只怕要嚼舌根。”
幺姑不以为然:“亲里亲戚的,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又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别人爱说让他说去!”
陶秉坤看看玉香,玉香说:“我娘讲了,坤叔要是不来就是嫌弃我们娘儿俩。”
幺姑推陶秉坤一掌:“你看,不去嫂嫂要怪罪的。再说她只怕不是光请你吃饭,也许还有别的事请你帮忙。她孤儿寡母的怪可怜,我们帮得上就该帮。你快去吧!”
陶秉坤就起身,从灶房里拿了两个煮鸡蛋来,塞进玉香手里。
福生从屋里追出来,叫着:“不许乞(吃)我的鸡蛋!”
玉香怯怯地把鸡蛋还给福生,陶秉坤又将鸡蛋抢过来给玉香:“福生乖,鸡蛋给姑姑吃!”
福生大哭大闹:“不,福生的鸡蛋,不给古古乞!”
幺姑连忙抱起福生进屋去了。玉香拿着鸡蛋不知如何是好,陶秉坤替她装进口袋里,又进屋拿了一包粉丝,牵着玉香出了门。雨还在下,陶秉坤索性将玉香背了起来。玉香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下颌搁在他右肩,她的小脸不时晃到他的脸上。
到了陶家院子,只见金枝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了二荤三素五样菜,还温了一锡壶米酒。
陶秉坤说:“嫂子,让你破费了。”
金枝说:“几样小菜,破费什么,不抵秉乾一个烟泡!快入席吧,菜都快凉了。”
两人对面而坐,玉香坐在一侧,陶秉坤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金枝说:“还是玉香面子大,我晓得,我是请你不来的。”
陶秉坤有些窘,辩白道:“嫂子,我是怕人家多嘴多舌……”
金枝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噢,你也莫嫂子嫂子地叫,不顺耳,平日你不叫我金枝么?你一客气,就显得生疏了。来,我给你斟酒。”金枝给他斟了一盅酒,又给自己斟一盅,慎重地道,“秉坤,今天我请你来,有两个意思。一是感谢你为秉乾办丧事,帮了大忙,二是替秉乾向你赔罪,他们兄弟俩过去对你太过分了,多有得罪,还请你莫计较,莫往心里去。”
陶秉坤叹道:“唉,人也去了,还说那些干什么,我不会计较的。”
说着把一盅酒倒进口里,顿觉肚里燃起了一团火。酒过三巡,陶秉坤关切地问:“你们娘儿俩,以后有什么打算?”
金枝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年纪大了,也不可能改嫁,生是陶家人,死是陶家鬼。混吧,混到玉香出嫁,我就可以放心见阎王去了。”
陶秉坤瞟瞟玉香:“有为难之处,你找我,只要我帮得上。”
金枝眼圈红了:“石蛙溪肯帮我忙的,怕只有你了……说实话,今天我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我家还有几亩水田,我又不能种,请长工吧,又划不来,就几亩田,还要供他吃住,他若偷懒耍奸,我一个寡妇也拿他没办法。秉贵找了我几次,让我把田给他家的长工种,他一年给我几百斤谷,我晓得他没安好心,打我这点家产的主意,我没答应。他还催我改嫁,想吞掉这几丘田……你说,我该怎么办?”
陶秉坤想想说:“你莫让秉贵插手,自己作主放地租。”
金枝说:“我租给哪个才放心呢?”
陶秉坤自然想到自己,可去年他执意退了租,如今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了,于是就沉默不语。
金枝说:“我思来想去,只有租给你最合适。我晓得我家占了你家几丘田,你心里一直有气。如果你愿意租我的田,我把丁字丘还给你,其余的田我只按二八收租,我二你八。”
陶秉坤心中升腾起巨大的渴望,渴望丁字丘回到自己手里,但仔细一想,又摇头:“不行。丁字丘虽原属我家,但后来被伯伯找借口抵了债,我是画了押的。我不能平白无故要回来,如今又没闹农会了。人家会戳我的背,说我欺负你孤儿寡母。要真租你的田,你也得跟别人一样按四六开收租。我不能占便宜占到你脑壳上来。”
金枝咧嘴笑了:“四六开就四六开,依你,有你这作田里手去种,不怕收不到谷。”
陶秉坤说:“是不是请人来做中,写份租契?我还得交点租押钱。”
金枝说:“还写什么屁租契,我还信不过你?租押你也不用给,你愿意租,就是帮了大忙了。”
陶秉坤说:“你不收租租押我就不。”
金枝给他斟酒:“你硬是条犟牛!好好,你随便给几个就是。就这么说定了!”
酒足饭饱之后,陶秉坤向堂嫂告辞。瞥见玉香粉嫩的面庞,他忽然产生了抚摸它一下的强烈愿望,右手在衣襟上擦了两下,但他克制住了。他跨出门槛,走下禾场,感到玉香两只眼睛印在他的背上。出院门时他碰到了陶秉贵。陶秉贵觉得意外,从头到脚地看他:“秉坤,你来干什么?”他莫名地红了脸:“金枝找我有点事。”陶秉贵飞快地往屋里瞥一眼,警觉地:“秉坤,你少往我家跑!寡妇门前是非多,晓得么?本来村里就有人讲玉香长得像你,还嫌闲言碎语不够?莫非你真想打我嫂嫂的主意?”陶秉坤心头窜起一团无名火,冲他吼道:“你他妈贼喊捉贼!打坏主意的只怕是你自己!”吼过之后,陶秉坤心里才不虚了,也不管陶秉贵在身后叽哩呱啦说些什么,步子很重地走回家去。
插秧季节临近,陶秉坤戴上斗笠,穿好蓑衣,扛好犁具,牵着牛来到丁字丘。细蒙蒙的雨无声无息地飘洒,棕蓑衣的翅上挑起了许多亮晶晶的水珠。架好犁轭,陶秉坤右手扶犁,左手执鞭,浑厚的嗓门叫一声:“嗨!”牛便四平八稳地往前走。柔软黑亮的泥坯从犁铧上错落有致地倒下来,在泥水里排成顺溜溜的一行,散发着扑鼻的泥香。丁字丘还是块白水田,要晓得会续租,他早就给积了肥。可它真是丘良田呵,泥巴如此暄软,像踩在豆腐上一样,它的甜腥腐烂的气息告诉他,即使不上粪它也比他新开的那几丘小田肥沃得多。这不奇怪,它饱含着多少代作田人的汗水!世上万事万物,只有土地是好东西,皇帝佬儿也离不开它的养育,它是一切的根基之所在呵!他贪婪地嗅着泥巴的气息,不时地扬一下鞭,但那竹枝做的牛鞭并不落到牛背上去。
那个最先造这丘田的人是谁呢?他不晓得他的名字,但知道所有后来人都受惠于他,就像他的后人将受惠于他一样,人,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牛的尾巴翘了起来,他知道它要拉屎尿了,便喝叱一声让它停下。牛尿如一条瀑布倾泻下来,尿臊味与泥土气息羼合在一起,弥散出一股盎然的生气。若是依了金枝,这田名副其实地属于了自己,怕是有更多亲切的感受吧?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他是舍得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自己的土地的。只有在自己的土地里,才有他真正的梦想呵!牛尿毕,快活地打个响鼻,他一扬鞭,它便又稳步往前走了。一只丁丁草鸟落到牛背上,尾巴一翘一翘,啼啭得十分动听,犹如珠子在瓷盘里滚动。又有一只瘦腿鹭鸶飞来,落到田里,伸出长喙,啄着田里的螺蛳。犁坯越来越多,一圈一圈地排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