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雨住了,玉山背了一捆草,提了午饭来。他把牛牵到田边喂草,也不避儿子,掏出他的东西把一泡憋急了的尿撒在牛草上。牛滋滋有味地吃草,他坐下来吃午饭。薯米饭,辣椒萝卜干,很香,很好吃。人一饿了,吃什么都香。玉山说:“爹,下半天我来耕吧!”他说:“我才耕出味来呢!”吃完饭,又歇息片刻,套上牛继续耕。牛走得好轻快,犁如龙般游动,犁坯则似破竹撕篾般往一旁分出来,韵味儿十足。他跟着犁沟不紧不慢地走,恍惚之间,牛、犁、人已是三位一体,浑然不能分。他是那样得心应手,没有丝毫的劳累。犁到田头时,他像壮后生一样轻而易举地将沉重的犁搬起,掉转方向。滑腻的泥巴从他趾缝里迸出,好似一条条泥鳅溜走了,非常有趣。云慢慢散开了,阳光倾泻下来,满山绿叶明晃晃的,田里的泥水泛出耀眼的金光,石蛙溪在田墈下哗哗地唱歌。清爽的风从脖子里滑过去,惬意得很。
远远地望去,山上竹林起伏,绿波翻滚,双幅崖上的松树被雨水洗得愈发苍翠了。天色向晚,丁字丘还有一小部分未耕完,他解了犁轭,牵牛上岸。丁字丘就像是一盘好菜,他舍不得一餐就吃完,他要慢慢品尝呢。他赶着牛,悠悠地回家。青青的炊烟已绕出屋檐,在黑黢黢的屋顶上袅袅地招摇。路过陶家院子门口,陶秉贵向他招手:“哎,秉坤,听说你把丁字丘耕了?”
他说:“还没耕完呐。”
陶秉贵笑道:“你过足瘾了吧?我可没有工钱付哟!”
他问:“什么意思?”
陶秉贵说:“我家的田,要你管什么闲事?”
他说:“金枝不是租给我了么?”
陶秉贵伸出一只巴掌:“租契呢?”
他摇头:“我们没立租契,口头讲定的。”
陶秉贵说:“我嫂子可没讲定呀,不信你问她。”
陶秉贵进院去,将金枝叫出来。
金枝眼里有薄薄泪光:“秉坤,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没办法,你莫怨我。”
他明白了,点了点头。他不怨她,缓慢地转身,往家里走去。至少,这一天他过得很踏实,很过瘾。那是一丘多么好、多么好的田,那么柔软乌黑的泥巴呵……
陶秉坤把自己那一亩多田及时插上了秧。那些自开的田泥巴还不熟,又硬又涩,还夹着一些沙,插完秧后手指都磨得起了倒卷皮。趁着天气晴和他又率两个儿子多挖了几块生土,比往年多种了几亩玉米与红薯。因为秋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意味着家里又要添丁增口,开销愈来愈大了。
日子平平常常地过到八月初,秋莲快要落月的时候,红薯地里的土垄胀开了坼,坼缝里露出正在生长的白白胖胖的红薯来。陶秉坤每天都到地里走一趟,欣赏一下坼缝里露出的红薯,然后踩一脚,用土把那坼缝掩上,因为薯块一被太阳晒绿,就会停止生长。
这日陶秉坤一踏进地里就发现了异常,红薯垄被拱得一塌糊涂,这里一个坑那里一条槽,到处散落着啃烂的红薯皮,一些尚未长大的小红薯四处摆着,白白的如同一条条死鱼。薯藤枯萎了一大片。陶秉坤立即想到是野猪干的,低头端详,泥土里果然有许多杂乱的野猪脚印,还有野猪拉的屎。再到山坡上一看,刚刚黑缨正在硬米的玉米也遭到了野猪的糟塌,啃倒了长长的一条,形成一个一庹宽的巷子。这些畜牲太可恶了!他气哼哼地咒骂着,砍来几根杉木,又割了些巴茅,在山坡上搭了个简易的人字棚。
夜饭后,他背捆稻草,夹床篾席,提个竹梆,上山守夜。玉山说:“爹,我去守吧!”他说:“后生家瞌睡大,野猪把你抬走了你都不晓得呢!”在人字棚里铺好席子,他便坐在棚口,俯瞰着下面的庄稼。山风带着凉凉的秋意,吹得玉米叶簌簌作响,散布着果实成熟的气息。清澈的星光下,山岭和溪流的轮廓依稀可辨,玉米宛如一片黑色的杉林,而红薯叶上反射着星光,好似铺了一地细细碎碎的银箔。陶秉坤守望一阵,举起竹梆敲几下,然后憋足气吆喝一声:“噢嗬——!”他的声音在岑寂的山谷里传出很远,引起一串由强及弱颤动不止的回声。不一会,对面山上也传来梆声与吆喝,与他一呼一应。看来,别人家的庄稼也受到野猪的糟蹋了。他便有些兴奋,不再有孤单之感,嗓门也愈发洪亮。山谷里出现了更多的竹梆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野猪今夜怕是不敢来了。
夜深风冷,他有些困倦,便躺了下来迷迷糊糊地打瞌睡。迷糊一阵,又下意识地摸起竹梆敲几下。就在他即将熟睡之时,突然被一阵杂沓的响声弄醒了。爬到棚口一看,一群黑乎乎的野猪从山林里窜出来,吭哧吭哧地进了玉米地,立时,响起喀嚓喀嚓的啃啮声,他一惊,使劲敲梆,拼命大叫:“噢嗬~!噢嗬~!”但那群野猪太多了,大大小小足有七、八头,它们根本不把竹梆当一回事,边啃边拱,横冲直撞,直向红薯地扫荡过去。他急了,跳下棚来,一边猛敲竹梆,一边捡起石头朝野猪甩。野猪们若无其事地狂拱乱啃,他气恼不已,却又不敢太靠近,野猪发起怒来可比老虫还凶狠。他只能不停地敲梆,怒骂,不停地朝它们远远地甩石头。他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野猪们根本驱不散,直到它们对这块地失去了兴趣,才自动地翻过山梁,到另一户人家的地里去了。陶秉坤气得心里发疼,闻着残留的野猪的臊膻气,他恨得牙直痒。
第二天陶秉坤去了公屋。许多男人已聚集在这里,都在诅咒可恶的野猪,显然,他们的庄稼也都受了野猪的损害。陶秉坤就对他们说:“骂有屁用,畜牲又不懂人话。我看,只有用鸟铳对付它们了。”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你是说赶山?”
陶秉坤说:“是呀,我看让野猪打牙祭,不如让我们打牙祭,尝尝野猪肉!”
男人们个个磨拳擦掌:“要得!好久没开荤了!秉坤,你打锣邀人赶山吧!”
陶秉坤慨然应允,当即从公屋里拿出那面久没使用的铜锣,沿着石蛙溪敲了一遍。
两个时辰后,二十几个汉子,带着六条赶山狗来到了野猪出没的山脚下。陶秉坤带了五个铳手先行上山“坐点”。所谓坐点,就是在野猪逃窜的必经之地打埋伏。六个人分作三个点,陶秉坤带着自己新置不久的鸟铳,与另一名铳手潜伏在一个山凹里。铳手都藏好之后,陶秉坤向山下打了个唿哨,山下的人便放出狗,隔十几步安一个人,往山上搜索。他们用的是打草惊蛇的办法,边往树丛里扔石头边大声呐喊,以壮声势。赶山主要还是靠狗。狗在林子里乱窜,嗅到一丝一缕野物的气息,它就会抓住不放,狂吠着紧紧追赶。山谷里热闹起来,赶山人的“噢嗬”之声不绝于耳。山里的规矩,赶山打到的野物是见人分一份,所以不断地有人参加进来。人们兴高采烈,如同过节一般,赶山于是也带有了游戏和娱乐的性质。
紧张的是铳手,他们瞪大眼睛,时刻准备与野兽作直接的搏杀。陶秉坤握着铳,瞄准野猪可能出现的方向,丝毫不敢懈怠,水曲柳的铳托被他捏得发热。半山腰,赶山狗响亮地吠叫起来。他晓得发现野猪了!赶山狗的狺狺吠叫愈来愈近了,这时,只听前头树林里砰地一声爆响,第一个点的铳手开了火!如果没有打中要害,受伤的野猪会窜到这里来。他赶紧把身子往树丛里藏严实,野猪受伤之后会凶猛异常,见人就咬。少顷,前面的灌木丛猛烈地摇晃,一头半人高的野猪嗖地窜出。他顿时就抽了一口冷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它足有一庹多长,浑身呈蟹青色,瞪着两只血红的小眼珠。两只长獠牙从长嘴里弯弯地伸出,上面还挂着一束草。它屁股上中了一铳,流着血,伤疼使它暴怒万分,低沉地吼着,直向他埋伏的地方冲过来!他端起铳扣动扳机。“轰”一声响,铁码子冲出铳管,裹着一团火光击中了野猪的背!他顺势丢下铳,往旁边一滚躲开了。
若不躲开,野猪会向着那缕尚未消失的硝烟冲去,踏也会将铳手踏个半死。他爬起一看,刚才藏身的树丛被野猪压倒了。再次受伤的野猪咆哮着朝第三个埋伏点闯去。他捡起铳,来不及上火药,跟着往前跑,边跑边喊:“当心!野猪受伤发威了!”野猪到了埋伏点,却没听见铳响。他跑过去一看,在此埋伏的陶玉财爬到了一棵松树上,另一名铳手则不知逃到哪儿去了。那头野猪正喀嚓喀嚓地啃那棵只有菜碗粗的松树,雪白的树屑从它嘴里不断地吐出来。陶玉财抱着摇晃的树干,吓得面色苍白,大叫:“坤伯,快救我!”他赶紧往铳里装火药。当他把响纸也安好时,树干已被野猪啃掉一半了。他举铳瞄准,野猪瞅见了他,掉头就直扑过来!还未来得及躲,野猪闪电般到了跟前,将他撞倒,一口咬住了他的左大腿,剧烈的疼痛霎时穿透了他的全身……野猪叼着他的腿暴怒地左右甩动。他挣扎着抬起铳,将铳管戳住野猪的耳根,用力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闷响,野猪轰然倒下,震得山梁一颤,他也痛得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