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长沙之后她就改名于亚男,休息一段时间后,经哥哥朋友的介绍,她来到这座湘南小城的中学里当了一名教师。平静的教书生活使她的心灵和身体得到了休养和调整,但排遣不了她的孤单寂寞。她始终难以摆脱那种已经死去的感觉,好几次同事叫她于亚男,她却漠然置之,竟不知道是在叫自己,而又有好几次她独处时,听见有人叫她陈秀英,她兴奋地答应一声,四处环顾,却不见有人。于是她晓得,陈秀英藏在她内心深处,并没有死去。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自己在渴望什么。她的孤单和寂寞,正是因为她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所造成。她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寻找这种满足。她教国文,上课时,时不时从她嘴里冒出一些犯忌的话题和字眼。校长是个慈祥的老头,特地告诫她注意谴词用句,不要造成无谓的麻烦。但她注意了一两天后就又忘了。犯忌使她有种快感,也令她的学生兴奋不已,不知不觉就围簇在她身旁。
于是于亚男受到了一个叫沈冬的男教师的注意。其实,她的容貌与气质一直很引人注目,只是她并不自知。沈冬在一个晚霞绚丽的时刻接近了她,那时她正在校外小河边散步。沈冬说:“于小姐,你的思想很进步哟!”她怦然心动,因为沈冬的语言是她所熟悉并已久违了的。她抿嘴莞尔一笑,她并不知道这是她来这儿之后最美丽的一笑,更不清楚这一笑已令沈冬魂不守舍了。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并有几次涉及时局,她毫不隐瞒自己的倾向。沈冬对她的话无一不持赞同态度,有时甚至比她更为过激。融洽的谈话使时间过得很快,夜幕降临时他们不得不依依作别。她离去时对他会心地一笑,凭着她的敏感,她知道遇见了自己的同志。
果然,这样的谈话有过几次后,沈冬开始向她讲苏俄,讲中华苏维埃。对于陈秀英来说,他讲的革命道理过于简单,过于初级,仿佛对中学生讲授小学课程一样有点可笑,但她如今是于亚男,必须从头开始。她认真而虔诚地听他讲叙,把她的信仰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在他的启发下,她亦不时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他便不时大喜过望,犹如发现了一名智力超群的学生。终于有一天水到渠成——其实是水在找渠——沈冬问她想不想加入共产党,她毫不思索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举起拳头在党旗下宣了誓,第二次加入了共产党。她终于又找到归属,她为此激动万分。但激动之余又忐忑不安,因为她没有向党组织坦白作为陈秀英的过去,而是为于亚男编织了一个虚假的来历。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毕竟是说谎,是一种欺骗行为,她可能要为此内疚一辈子。要减轻内疚,只有尽可能多地为党工作。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支部请求多给她任务。她的老练和泼辣很快就赢得了同志们的信任和赞誉,联络员牺牲之后,就将这副重担交给了她。
然而于亚男还是陈秀英的秉性,在专注于自己的信念时往往有不该有的忽视。她忽视了自己是一个年轻女子,而且是颇具姿色的年轻女子,而这一点正是当年的蔡如廉与现在的沈冬垂青她的重要原因之一。插秧季节,学校放了几天假,沈冬带她去一个小镇,说是执行一项任务,为避人耳目,他们必须扮作夫妻。对她来说,这没有什么难的。他们顶着毛毛细雨来到小镇,在客栈里订了一间房。她在房里守着,沈冬则去办事。其实,沈冬并没有办什么事,他就躲在不远的小酒馆里就着花生米喝酒,他所执行的任务不过就是想赢得她的芳心,拥有她的身体。蓝色暮霭在镇子上空氤氲时,沈冬行色匆匆地回到客栈,声称任务已顺利完成,很激动的样子,半真半假地吻了一下“太太”。他带她去吃了饭,还敬了她几盅酒。她也很高兴,丝毫没有察觉他那包裹在洋溢的热情里的意图。饭后他们进房歇息,房中只有一张床,他拿条被子,要睡在地板上,让她睡床。她坦然地躺下了,也没感到窘迫和有什么不便,当过几年游击队长的她早已习惯这种处境。沈冬闩上门,在地板上辗转反侧,很久没有入眠。她以为他在思考工作,没有在意,后来听见他一声长叹,便问:“老沈,有什么为难事吗?”
沈冬就坐起来说:“是呵,这件事太为难了!”
她便自告奋勇:“你说出来,看我有没有办法解决。”
沈冬说:“你有,这事只有你能解决”。
她迷惑地问:“什么事?”
沈冬说:“我爱上你了!”
她哑然,懵懵地看着黑暗中的支部书记,仿佛不知道他说什么。她从来没想到这种事,这太出乎她意外。这时沈冬快步过来,跪在她的床前,抓住她的手,冲动地倾诉他对她的爱慕,接着就开始赞美她的身体,从头到脚非常具体,无一遗漏。她觉得这情景非常滑稽,与他支部书记的身份太不相称。这使她想起了周布尔,他们的外貌、神态、口吻都极为相似,只是此时的沈冬不像周布尔那样夹带政治术语,他直截了当地表达他的渴求。语言用完之后,他便吻她的手,从手臂吻到她的肩,留下一些粘乎乎的唾液。
这时她似乎才醒悟过来,轻而易举地将他一掌推开:“老沈,请你自重!”
沈冬颓丧地垂下头,但仍跪在她床前不肯离开:“亚男,你不理解我的心情……”
她对床前的黑影说:“老沈,到此为止,我不怪你,你歇去吧。”
沈冬怏怏地回到地铺上躺下,说:“亚男,请原谅我的莽撞……”
她大度地说:“我不会在意的。”
话虽这么说,她却不能安然入眠了,她仔细地聆听沈冬的呼吸声,一听他翻身,就警觉地瞪大眼睛。直到午夜过后,她听见沈冬打起很响的鼾,才放心地进入梦乡。
天放亮时她作了个恶梦,梦见一头黑熊把她扑倒了,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她憋得透不过气来,一挣扎,醒了。原来那头熊是沈冬,他正在她身上拱动着。本来她是可以抗拒他的,但她发现这已毫无意义,他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屈辱感一波一波地涌进她的心。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无力地紧闭双眼,让世界黑下来。
他从她身体上溜下去了很久,她仍摊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给她穿衣服时,她把他推开了。她打了一盆水来,认真地清洗自己,她不能把自己和心中某些神圣的东西弄脏了。沈冬在她身后絮絮叨叨说些饶恕和原谅的话,她没有听清,也不理睬。她安慰自己:这算什么,不过让男人睡了一回,你不是都枪毙过一次了么?
这以后沈冬很少主动来找她,倒是她找他的次数多,因她是联络员,上级的指令都要经她的手传递。每次见他,她都尽力克制内心的厌恶,告诫自己他到底是党组织负责人,不要在道德上苛求他。与党的事业相比,个人的身体被玷污一次,实在不算什么。她很快就将羞辱埋葬在记忆的深处,不再去碰它。她可以毫无愧色地面对沈冬,面对自己了。
然而在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命运的波折又随着夏日的炎热猝然来到。这日沈冬惊慌失措地来到她的寝室,告诉她一个支部委员被国民党县党部抓去,供出了所有支部成员,铲共义勇队马上要抓人了。
她说:“赶快通知同志们转移吧!”
沈冬说:“来不及了!现在我俩只有一个办法。”
她催他:“你快说!”
沈冬迟疑一下,断然说:“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先行一步,去投国军了!这样可免遭铲共义勇队的毒打!”
她大惊失色:“你要叛变投敌?!”
沈冬抓起她一只手:“亚男,别死心眼,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走了!共产革命在中国不可能成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也过够了!亚男,赶快跟我走吧!”
她愤怒地挣开手,甩了他一耳光:“你这无耻叛徒!”
沈冬立时凶相毕露,向她猛扑过来。她被撞倒了,脑壳碰在床腿上,晕了过去。待她醒来,已被绳索绑住。沈冬叫来几个士兵,将她拽起,押往国军营地。她一路骂不绝口,毫无惧色。她晓得等待她的有皮鞭、老虎凳、辣椒水,却不知道还有她过去的副手陶玉林。
惊愕过去之后,陶玉林心头卷起欣喜的热潮。他心仪的女人竟还活在人世,并在这种情况下与他重逢,老天真是有眼!他情不自禁地再次伸手轻抚她的面颊。但她把脸挪开了,双眼瞪得溜圆,眸子里射出两缕仇恨的目光。这敌对的目光使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扯扯军装,装模作样地开始审问。但她嘴巴关得铁紧,根本不予理睬。手下人急着要用刑,他制止了,说:“对女人那么狠干什么?饿她两天三夜,她就招了的。”
陶玉林当然不能真的饿她,不仅不能饿她,还要救她,而且要越快越好。他的连队里还有当初随他反水的游击队员,他们若认出陈秀英,麻烦就大了。当天夜里,他提了一罐红米粥去了地牢,并让人卸下了她的脚镣和手铐。他喝退手下人,又对哨兵眨眨眼,让他关上牢门。哨兵认为连长对这个漂亮女犯有了兴趣,知趣地关门退走。
他让她喝粥,她也不客气,不用碗,抱起罐子仰头就喝。吃了嗟来之食,她对语言还是那么吝啬,抹抹嘴巴,一声不吭,冷冷地觑着他。他走近她,双手抓住她的双肩:“秀英,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可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她掰开他的手,转身走到墙角的稻草堆里坐下来。他跟过去,蹲下身子,恳求道:“秀英,这儿没外人,你怎么不认我呢?你往我脸上啐口痰都要得,莫不理我!”
她扭开头,避开他的目光:“陈秀英早死了!”
他沉沉地点点头:“是呵,她早死了……她死得太冤!我那天去找过她,可生不见人,死没见尸。”
她恨恨地道:“她死得再冤,也不能成为你背叛革命的理由!”
他争辩说:“我可不管革命不革命,我只晓得她死了,就要有人抵命!为了她,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说:“恰恰是你,在她心上杀了一刀。”
他怔了怔,长叹一口气道:“我就是想不清,她一个富家女子,为何放着小姐不当,要过那刀尖上的日子?被共产党毙了一次,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去给共产党卖命,她究竟图的什么?”
她拢拢头发:“这你一辈子也想不清的。”
他苦笑道:“我看她是鬼迷心窍。共产党若都像她这么死心塌地,也许要不了几年就能夺得天下。可惜共产党里还有周布尔和姓沈的这样的人。她一个弱女子,何苦执迷不悟,自找苦吃!”
她说:“所以你准备用皮鞭和老虎凳来开导她?”
他连忙摇头:“不不,我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我这人就这么个脾性,对女人好起来,就没个边,愿意为她冒险。我打算救她。”
她说:“可她并不会领你的情。”
他说:“领不领情是她的事,救不救她是我的事。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平静地问:“你怎么个救法?”
他压低嗓门:“我都已安排好。到半夜三更时,我会叫人来提她,谎称要她去陪我。她快到我房门口时,朝他脑壳上猛击一拳,然后朝屋后玉米地跑,穿过玉米地就到了后山。她尽可放心跑,我会撤掉屋后的哨。”
她说:“她要不相信你呢?”
他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她的命握在她自己手里,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只要能活出去,她想干什么,还不随她?我希望她不要意气用事,在牢里等死。”
她问他:“你这么做,又图个什么呢?”
他说:“图个心安。我不能让她死在我的手里。”
她毅然道:“好吧,她打算相信你一次。”
他长吁一口气,轻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悄悄地注视她,在昏黄的油灯下,她的眼神柔和下来了,她身体的温馨气息隐约袭来,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回忆起青龙山上的寒夜,亲吻她的头发的情景,忍不住伸出微微颤动的双手,轻轻把她往胸口拢。但她纹丝不动,她的冷静的目光告诉他,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时过境迁,人是情非,虚妄的冲动毫无意义。
陶玉林回到卧室,坐立不宁,吹了灯,在房中踱来踱去。三更时分,他派出了心腹。隔着窗棂,他看见她跟着提她的人无声地走过来。还未到门口,她突然就动手了,其身手之敏捷,令他咋舌。眨眼之间,他的心腹倒下了,她也没有了影,只听屋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玉米叶的刷刷声。过了一阵,他才冲出门去,朝天上打了几枪,大喊女共党跑了。喊完之后望着漆黑的夜,他的心也空了。
第二天姓沈的被团部提走了,陶玉林也被手下那位急于邀功的排长告了一状。他受到了严格的审查。幸好他的心腹忠实于他,瞒得滴水不漏,他又一口咬定女共党的逃脱,是由于他贪图女色所致,在用了不少银元打通关节之后,团部便仅给了口头警告,不再追究。本来此事就此了结,可在结束审查离开那间黑咕隆咚的隔离室之际,他忽然冒出来一句牢骚:“狗日的东三省让东洋鬼子占了几年不去抢回来,两兄弟还关起门在屋里打架!”这牢骚明显是对蒋委员长不满,与共产党的红军打仗是“剿匪”,怎么是两兄弟打架呢?陶玉林便吃了这句牢骚的亏,被重新收审,折腾数日,最后以渎职违纪论处,降职为副连长。连长一职,则被告状的排长得去。直到若干年后,在赣北高安与日本鬼子对垒时,他冲入敌阵将被掳去的营长救回,才得以恢复原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