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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苏醒 (2)

”鲁志成说:“只怕由不得你呢,你不介入它,它可要介入你。共产党不会放过你的背叛行为的。你不愿回归本党,我们也不强求。不过经商对你来说,实在屈才;即使是经商,不背靠党国这棵大树,你亦难成大器。据我所知,蔡会长不是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之人,若迁往萸江,县议会、县商会有的是你用武之地!”蔡如廉说:“要撑门面的时候,你们想到我了。”鲁志成笑道:“门面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撑得起的呀,怎么样?你意如何?”蔡如廉说:“容我思虑几天再作答复吧。”鲁志成说:“你还犹豫什么?还想再尝一颗共产党的枪子吗?!”蔡如廉静默片刻,叹口气,沉沉地点点头:“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玉田把父亲的病情向蔡如廉诉说了一遍,蔡如廉当即写了张便条,让他持条去找福音堂的卜赖恩牧师。玉田谢过蔡如廉,便和玉山抬着父亲去镇郊的福音堂。卜赖恩看过便条,让他们进了福音堂隔壁的诊所。卜赖恩给陶秉坤的伤腿消过毒后,操起手术刀切开一条口子,顿时,腥臭的脓水流了出来……

两天之后,玉田和玉山抬着父亲回到了家里。离开福音堂时,玉田拿出十块光洋给卜赖恩,卜赖恩不但不收,反而赠给他一本《圣经》。陶秉坤的高烧已退,也不再说胡话,只是吃了卜赖恩给的洋药片之后,老是昏昏沉沉长睡不醒。

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陶秉坤醒了,听见了屋后珠圆玉润的鸟啼,立即意识到,他那跨进坟墓的一只脚抽了出来,又回到了这个实在的世界。他兴奋地爬起床,挣扎着趿上鞋,摇摇晃晃地扶着板壁来到堂屋里。幺姑正在神龛前烧香磕头,求列祖列宗和神灵保佑,瞥见他,惊喜万分地过来搀住他的手臂:“秉坤!你真的好了?!”陶秉坤让她把自己扶到阶基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炊烟香味的清新晨风。远山正呈现秋天的斑斓色彩,山坡上的枫叶灼灼火红,野菊花星星点点如细碎阳光洒在田墈上,石蛙溪不紧不慢地流,汩汩作响……扁豆藤爬满了架,挂着串串紫花,鸡在刨食,猪在阴沟里拱泥,竹篙上挂满红辣椒……这一切有多么好!陶秉坤眺望七星岩,它还是旧时模样,只是比往日更加清晰,更加巍峨了。玉田和玉山来到父亲身旁。玉田手里抱着出生才四天的禄生:“爹,您看,您的第二个孙子!”陶秉坤颤颤地伸出一根指头,在禄生胖乎乎的腮帮上拨了一下,感到胸中一眼温泉在喷涌。他环视着家人的脸,满足的神情忽然黯淡下去,喃喃自语:“又看到一家人了,只有一个没见到了……”他眯起眼,似要望穿山峦的层层阻隔,轻轻跺一下右脚,“这个孽畜!信都不给家里一个,他死到哪里去了啊……”

背叛共产革命的陶玉林官运亨通,不久就由排长升任连长。民国二十三年夏天,他的部队驻扎在湘南的一个小县城,准备参加对江西红军进行的第五次围剿。这日中午,陶玉林命勤务兵把竹床搬到树荫下,然后摇扇为他驱赶暑热,他自己则躺下来呼呼大睡。未几,他的酣梦被一个排长打破了。排长说有共党变节分子抓了他的女同党前来投案。陶玉林觉未睡过瘾,心中颇为不快,喝令带上案犯后,就板着脸瞪着那位变节分子半晌不作声。陶玉林自己也是反水过来的,却对别人的反水极为反感,何况这位精瘦的仁兄鼻梁上也框了一副眼镜,十分神似周布尔,心里就有了几分嫌恶。陶玉林命令将两个案犯分别关押起来,待他休息够了再逐个审问。排长执行命令去了,他便打个呵欠继续睡午觉。

太阳西斜时陶玉林才起来,他先审那位姓沈的变节分子。他还未开口,姓沈的就将带来的秘密文件摊开在他面前,讨好地一一解释。姓沈的说这都是他从那个叫于亚男的女共党住处搜来的,于亚男是联络员,与上级地下党有直接联系,顺着她这根藤,就可以摸到一个大“瓜”。陶玉林却对那“瓜”似乎并不感兴趣,而是问他是不是党代表。姓沈的殷勤地告诉他,党代表只有游击队才有,如今也不叫党代表,叫政治指导员了。陶玉林问:“那你是什么东西?”姓沈的道:“我是支部书记。

”陶玉林又问:“那你是女共党的上司了?”姓沈的脸红了红,似乎为此而惭愧,说他早就有心弃暗投明,皈依党国,却被女共党于亚男察觉,劝阻并企图谋害于他,他只好采取断然行动,抓了她来投国军。陶玉林听着听着,心里就装满了往事,并对那位于亚男产生了兴趣。他东拉西扯地审问了一会,问姓沈的:“你会赤俄的文字吗?”姓沈的迷惑地点点头:“会几句……”他又问:“你学过姓马和姓列的赤色理论吗?”姓沈的窘窘地点头。他再问:“你是真信那些理论呢,还是显得你懂得多?”姓沈的忙说:“哪能真信呢!都是惑众的妖言,兄弟我是误入岐途!”陶玉林便用皮鞭顶着他的鼻子骂道:“我就晓得你他妈的并不真信,所以我对你的投案自首也不能真信。”

陶玉林令人将姓沈的吊了起来。此时陶玉林已经将姓沈的与周布尔混淆成一个人了,他借机大泄私愤,一皮鞭就将姓沈的眼镜抽掉,姓沈的顿时哇哇尖叫如一头挨宰的猪。陶玉林愈发鄙视他,剥掉他的衣服,问他是不是与那女共党策划的苦肉计打进来作奸细,好刺探国军的情报。姓沈的摇头否认,陶玉林就一皮鞭过去,再否认,再一皮鞭过去。姓沈的皮开肉绽,挨了九鞭之后挺不过去了,耷拉着脑袋认了。这时陶玉林才依稀忆起,那个周布尔早已作了他的刀下鬼,自己对这位姓沈的未免太狠了点。但他的屈打成招很让他看不起。陶玉林朝地上啐口痰,命人把他拖回牢里,接着提审女共党于亚男。

于亚男被推到陶玉林面前时,被五花大绑着,押送她的士兵说她很不老实,几次试图逃跑。她的脸被乱蓬蓬的黑发遮了大半,月白色的衬衣上印有血迹。陶玉林瞥一眼她的脸,不由一怔,因为那黑发遮掩着的眉眼很有几分像陈秀英。他叹口气,让自己从记忆的情境中拔身出来。陈秀英早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也许,女共党都是有几分相像的吧。他走拢去,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手穿过那缭乱的黑发,摸摸她的面颊。她把脸扭向一边,毫无惧色,陶玉林心里暗自又有了几分敬佩。他劝道:“看你好端端一个乖女子,闹什么赤党,找个好男人当个俏堂客生个胖伢儿过个好日子,几多好!何苦把你如花似玉的面模子放到牢里去?我看你都招了吧!”于亚男不理睬他,但他看见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陶玉林便令人给她松了绑,并抚摸一下她胳膊上索子勒出的痕迹,然后抬起她的下巴,撩开她的黑发,让她面对着他。但手还未离开她的脸,他便惊愕得呆住了:

呈现在他面前的,明明白白是陈秀英的脸!

在再次与陶玉林不期而遇之前,陈秀英走过了一段曲折艰险的道路。那日水上飙手中枪响之后,她倒在雷公岗上,热腾腾的鲜血从她左肩冒出来。她撕了裤脚,挣扎着将伤口缠好。水上飙手下留情,没有打她的要害,让她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她仍感到难以言说的悲哀,因为这一枪来自同志,来自上级。这一枪否定了她的共产党人的身份,那暴裂的声音宣布她已不再属于革命阵营。没有比这更令她伤心的了!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歪地离开雷公岗,攀向游击队营地。尽管组织上宣判了她的死刑,她也还是要回到那里去,因为她没有否定自己是个革命者,她属于游击队。

由于伤疼,更由于内心的哀恸,她恍恍惚惚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没能遇上前来寻找她的陶玉林——如果他们相遇,事情也许会朝另外的方向发展。她气虚体软,精疲力竭,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后来绊着一根藤跌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如果不是一条赶山狗,她必死无疑。那赶山狗发现了她,用吠叫招来了它的主人。那位打猎的山民认出了青龙镇陈家的小姐,多年之前遭受灾荒时,他领受过陈家粥棚的赈济。他把她背在背上,趁着夜色摸下山来。他晓得陈家小姐是官府捉拿的共产党,就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官兵的岗哨,将她送进了陈家大院,并将此事作为一个秘密封存在心里。

陈秀英在陈家大院的地窖里躺了个把月,终于恢复了健康,从死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但她并不感到庆幸。她是个既被国民党通缉追杀,又已被共产党枪毙了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过去的陈秀英已经死了。为保证她的安全,父亲与哥哥还煞费苦心地为她举行了葬礼。就在她“出葬”的那天,她得到了陶玉林率队员反水投敌,青龙山游击队全军覆灭的消息。她坐在地窖里不寒而栗,感到自己真被埋葬了一样。她一连数天缄默不语,像只鼹鼠一样躲在地窖里,即使父亲在外面叫她,她也不出来。死去了的陈秀英当然不能再露面,青龙镇乃至整个安华县都已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于是在一个多月后,她浓施粉黛,装扮成哥哥的妻子,坐上一顶轿子随哥哥去了长沙。一路没有遇上任何盘查,因为谁都知道安华县已经没有游击队和女共产党了,设卡的兵丁一见她露在轿帘外面的绣花鞋,就挥手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