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动了动嘴巴,不知说什么好,舌子上泌出一层苦涩的东西。
金枝说:“我们并不希图你嘴巴上认,只要心里认了就行了。其实,你认不认我都无所谓,就这么回事。可这是玉香心里的念想。”
陶秉坤忍不住心头一软,慌张地点一下头,转身匆匆走了。
腊月初六,陶秉坤和幺姑都来到陶家院子送玉香过门。幺姑亲手给玉香扯面、剪发、梳巴巴髻,陶秉坤则忙着招呼来接亲的宾客。玉香上轿时陶秉坤没有上前,但在那绣花轿帘放下来之前,他发现玉香特意注视着他,含了满眼的泪在微笑……他本想送轿子出双幅崖,但跨出院门就心虚气短,四肢发软走不动了,索性就坐在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轿子沿着石蛙溪小下去,小下去,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三月陶秉坤在山上割牛草,玉香那令他心颤的含泪的微笑如一朵露水打湿的杜鹃花在他眼前晃动……蓦然,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右眼皮也急剧地跳动起来,“左跳财喜右跳祸”,莫非真有灾祸降临?他惶惶四顾,一阵低沉的轰鸣铺天盖地而来,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应。随后,一群大鸟擦着东边的山巅掠过峡谷上空,但这群鸟不会扇翅膀,它们飞得很低,翅膀上涂着的红圈十分显眼。这是日本佬的飞机!他连忙趴在草丛中,抬头数了数,共有九架。飞机过后,陶秉坤心神不宁地挑起草下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他一个偏脚跌倒,一支杜鹃花被撞断,纷乱鲜红的花瓣洒落在地,如同斑斑的血……
半月后,陶秉坤才知道日本飞机正是在这一刻炸死了玉香,粉碎了他心中那朵含泪的微笑。日本人之所以要轰炸那个深山里的小镇,是因为国民政府把一个兵工厂迁到了那里。陶秉坤想起那次陶秉贵收捐飞机的款子,他少给了八元钱。也许正是少了这八元钱,中国才买不起飞机,才不能把天上的日本飞机赶走,才要了玉香的命呢……这是报应呀!陶秉坤追悔莫及,怆然泪下。
日本帝国宣布无条件投降的两个月前,一小股日本兵窜入了青龙镇。安华县处于雪峰山脉东北段,山多路陡,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亦无甚战略价值,所以在八年抗战期间,这是唯一一次遭受日军地面部队的侵扰。且这次侵扰,是逃窜所造成。这一小队日本兵所属的中队被中国军队围困在县境外不远的一个山谷达数月之久,在他们弹尽粮绝,就要全军覆灭之时,这十一个日本鬼子冲出了包围圈,像一群没头苍蝇一般仓惶逃窜,于这天太阳西斜时分,出现在青龙镇街头。
其时青龙镇里驻有县国民兵团的一个排,但他们从未真正与日军对垒过,又都晓得日本人快要彻底打败了,根本没有打仗的准备,每日枪都懒得背了。于是,当这十一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枪刺饿狼般冲进他们的视界时,他们除了恐惧和躲藏,就不会再干什么了。他们的行为又具有极强的传染和示范作用,在极短的时间内,青龙镇所有的店铺和民宅都关上了门,所有的人藏匿得无影无踪,一个喧闹繁华的小镇变成了一条死街。在这种情形下,本来丧魂落魄的东洋兵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他们恶狠狠地踢那些紧闭的门。门踢不开,有个矮矬的士兵就想放火,但被那个叫桥本一郎的小队长制止了,因为这对他们已毫无意义,他们最紧要的是弄到果腹的食物。桥本一郎四下观看,发现了气势威严的陈家大院,这样的宅院里肯定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他正要上前敲门,只见街另一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提着一挂鲜猪肉徐徐走来。
来人正是陈梦园。陈梦园去屠户店里割肉,见人们纷纷关门躲避,都言日本兵来了,心下疑惑,便前行打探,不料竟是真的,要躲也来不及了,索性径直走过去。
陈梦园未近家门,就被日本兵呼啦一下围住了,哇哇怪叫,但大都盯着他手中的肉,眼露馋光。桥本一郎的目光在陈梦园多皱而硬朗的脸上来回扫视,用一根指头戳戳他的胸脯,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你的,不怕?”
陈梦园坦然道:“我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桥本一郎翘起大拇指,笑道:“你的,这个,好样的!我的,想到,你家,做客!”
陈梦园瞥瞥他手中的枪说:“有带着枪到别人家里做客的么?”
桥本一郎便把手枪插进枪套,指着他手中的肉:“我们的,只想到你家米西米西,肉汤的,喝一点,不干别的事。行,还是不行?”
陈梦园想想,爽快地挥手道:“我中华乃礼仪之邦,各位既然眼馋我手中之肉,那么有请!”说着跨上台阶,拍响门环,半晌,见无人开门,便高声道,“刘伯莫怕,尽管开门!”
门迟迟疑疑地开了,那位年老的刘姓男佣一见主人身后的日本兵,吓得脸都白了。陈梦园将手中肉递给他,吩咐道:“快去剁碎,做一锅肉汤!”然后将日本兵请进客厅落座。日本兵一进去就想翻箱倒柜找食物,又被桥本一郎制止了。日本兵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歇息。桥本一郎哇啦哇啦和陈梦园寒暄,陈梦园紧张思考对策,胡乱地应付着。桥本一郎自觉没趣,四下巡睃,盯着中堂上的对联出神。陈梦园悄悄抽身出来,快步来到书房,从自备的药柜里拿出一包砒霜,迅速摸入厨房。刘伯正往一只木桶里舀刚做好的肉汤。陈梦园沉着地将砒霜洒进去,又拿锅铲搅了几下。刘伯吓得两条腿直抖。陈梦园盯着他:“刘伯莫怕,你只当没看见。”刘伯便急急点头:“我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个日本兵走进来,陈梦园立即说:“汤马上好了,就来就来!”说罢让刘伯提上木桶,又拿了个汤勺和十几只碗,到客厅里去。
肉汤一提进客厅,立即被饥不择食的日本兵围住。刘伯战战兢兢地给他们盛汤。桥本一郎接过一碗汤,吹了吹,忽然将汤碗朝刘伯一递:“你的,米西米西!”
刘伯惊得手中的汤勺掉到了地上,接过汤碗,双手剧烈地战抖不止。桥本一郎狐疑地瞥瞥木桶,叫道:“你的,良心的,好不好?”
陈梦园忙过去,接过那碗肉汤,笑道:“他的乡下人,不懂礼性,来,我来陪你们米西米西!”说着,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又抿一口,直到把一碗汤喝尽,然后赞美一声:“好甜的汤呵!”桥本一郎冲他翘一下大拇指,不再疑心,操起碗就喝。日本兵们也争先恐后地拿碗在手,等不及用勺舀,直接就将碗伸进桶里去了。
陈梦园感到一团火在肚里燃烧起来了,他扯扯刘伯的衣袖:“刘伯,你歇着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刘伯嘴唇哆嗦着:“东家,你……”
陈梦园说:“你不用管我……”说着把他拉出客厅,凑着他耳朵说:“半个时辰后,你去叫国民兵!”
刘伯噙着泪:“东家,您赶紧呕了去找郎中吧!”
陈梦园摇摇头:“日本兵会生疑的。再说,只怕也来不及了。”
陈梦园返回客厅,一看,那一桶汤已被日本兵喝得差不多了,于是捋了捋飘然的白须,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进了书房。
陈梦园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砚盖磨墨。淳厚的墨香中,腹腔里的火愈烧愈烈,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觉难受,那金黄色的火焰直冲他的脑际,把他数年以来郁积的忧愁苦闷全烧光了。他感觉全身沐浴在耀眼的光华之中,身轻如羽,飘然浮升,向天穹里一片五彩祥云接近……触目之处,全是辉煌斑斓的霞光!他无比兴奋,兴致勃勃地铺开一张大宣纸,提笔蘸墨。凝思片刻,悬腕运气,笔走龙蛇:
锦衣玉食,
六十四载,
无以报国,
须发徒白;
烹汤杀寇,
涂血壮怀,
慷慨赴死,
痛哉快哉!
写罢掷笔于桌,情不自禁大声吟诵。蓦然,胸腹内火焰猛烈到极点,一股热腥之物往上一涌堵塞在喉。他忍不住猛地打个喷嚏,一口鲜血便迸溅出来,落到宣纸上,斑斓触目。这时,背后有响动,他回头一看,桥本一郎斜靠在门边,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举着手枪,痉挛的脸狰狞无比:“你,你的大大的坏……”桥本一郎欲扣扳机,但他的身体先倒了下来,在地上弯曲成一只虾子样,污血从他的鼻子、嘴巴里流了出来。陈梦园爆发出一阵酣畅的大笑,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颓然坐到椅子上,脑袋往桌子上一歪,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刘伯领着十几位国民兵紧张地摸进死寂无声的陈家大院。只见日本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客厅里,个个是七窍流血。他们来到书房,将门口的桥本一郎拖开,小心翼翼地走到陈梦园面前。只见他侧伏在桌上,脸上浮着安详的笑容,嘴角鲜红的血与他雪白的须发色彩对比十分强烈,看上去惊心动魄。刘伯轻声唤一声:“东家呀!”他没有动静。刘伯便扑通跪了下来,接着所有进屋的人都跪了下来,低垂下他们的头颅……
陶玉田去小淹福音堂作礼拜,从一张三天前出版的《安华民报》上获悉了陈梦园舍身御敌的消息,并读到了重新担任县议长的蔡如廉代表各界在公葬陈梦园时所致的悼辞。蔡如廉在悼辞中不仅对这位前县议长以身报国的悲壮之举褒奖有加,还称颂了他高尚的人品,并特别提到他多年来筹资办学,替安华县造就了不少有用之材。这使陶玉田回忆起多年前在萸江中学就读时,陈梦园指导他习字的情景,不由暗自唏嘘。陶玉田将这张报纸带回家给父亲看。陶秉坤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报纸上陈梦园的遗像,坐在门槛上半天没有言语,后来才颤颤地说:“陈先生这号好人,一万个人里头也难找出一个呵!玉田,我们要祭祭他,给他烧点纸。”
陶玉田说:“爹,已经出殡了呢。”
陶秉坤说:“‘五七’不是还没过么?出‘五七’时我们去,免得他在地下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