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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逆子惹祸 (3)

于是在陈梦园殁去的第三十五天,陶秉坤和陶玉田父子俩携带着香烛、纸钱、米酒、糕点等祭祀物品,来到了青龙镇,来到陈梦园的坟前。坟土很新,散发着清爽的土腥气。墓碑有一人多高,碑上刻有一联:“尽忠报国,万古流芳”,碑下端用简练的碑文记述了陈梦园生命最后时刻的英勇之举。碑前插有很多香烛,到处是燃纸的灰烬,看样子有不少人来祭祀过。父子俩点香、燃烛、烧纸钱,摆上糕点,把米酒绕坟洒了一圈,然后跪下叩了一个头。陶秉坤眯起眼睛默默念叨:“陈先生九泉之下你还好吧?你是好人,我陶秉坤不会忘记你。有一天我也会到你那里来的,以后你在那边出远门,我会来帮你挑脚……安息吧陈先生。”叩拜完,两人又捧了两把黄土拍在坟头上。

祭祀完毕,正要下山,一行人从山下上来,把窄窄的路堵住了。打头的穿白府绸衫子的人正是蔡如廉。陶玉田便唤一声:“蔡议长!”蔡如廉抬头,见是他,很高兴地过来与他行握手礼:“是你呀玉田,一晃又是好多年不见了!你也是来祭陈先生么?”陶玉田点头,把父亲介绍给他,他便又与陶秉坤握手:“老人家身体很健朗呀!好好、好!”陶秉坤还在想着与陈梦园交往的情景,很茫然地点了点头。

蔡如廉让陶玉田在一旁等等他,就去祭祀去了。一群人在蔡如廉带领下,毕恭毕敬地鞠躬,念了一篇祭文,然后也是上香烧纸。蔡如廉忙完,让那些随从先下山,然后将陶玉田拉到一旁说话:“玉田,你见老了呢!”

陶玉田说:“都不惑之年了,还能不老!我们种田的,不能跟议长您比,我看您显得比我要年轻五岁。”

蔡如廉红润的脸上就浮起一些笑容,但目光往旁边一瞟,马上将那笑容收敛了,指着一个荒草萋萋、坍塌半边的坟头说:“玉田,你晓得这是谁的坟吗?”

陶玉田摇摇头,但立即就意识到了,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脑壳里嗡嗡作响,半天才喏喏道:“秀英的坟,不该这么寒酸,该修一修。”

蔡如廉说:“她姓共,谁敢找这个麻烦?反正,她人也死了,这对她也无甚意义,人死万事空呵……”

两人默立了一会,便往山下走。陶秉坤还在陈梦园坟前发呆,玉田招呼他一声,他便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陈家大院门外,蔡如廉说:“玉田,你们歇一夜再回去吧?”

陶玉田说:“不了,田里工夫正忙,我爹急于赶回去的。”

蔡如廉忽然想到什么,说:“玉田,你就甘于种田?你一笔好字可惜了呢,要不要我帮你到萸江找件事作?”

陶玉田说:“如今兵荒马乱的,我还没那么想。反正,干什么也是一辈子。”

蔡如廉说:“正因为只有一个一辈子,才要过得好一些。”

陶玉田就问:“萸江有福音堂么?”

蔡如廉反问:“你信基督教了?”

陶玉田微笑道:“上帝与我同在。”

蔡如廉说:“上帝并不能让你过好日子,还是到萸江去吧。”

陶玉田说:“上帝让人弃恶从善,得到心灵安宁,安宁就是好日子。议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再说吧。”

风车像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哑口无言地站在晒簟里,被明净的秋阳拓出一个水渍般的阴影。陶秉坤戴顶破斗笠,手操木搭,将晒干的毛谷搭拢,再撮进箩筐里。这年稻穗吐花时正好遇上了一场大风雨,影响了收成,比往年少收了两担毛谷,毛谷里瘪壳也比往年多。陶秉坤因此也没有什么秋收的喜悦,眉头蹙得很紧。他往手心吐口口水,抓起箩筐,想将那大半箩毛谷举到齐肩高的风车上去,但举到一半,力不从心,一屁股坐到晒簟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他真的老了吗?他爬起来,无奈地拍拍屁股上沾的谷粒。结实如牛的福生甩动宽厚的大脚板走过来,轻而易举地将那箩毛谷倒进了风车斗里。他不无嫉妒地瞟瞟福生那墩墩实实的身体,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大孙子都十八岁了呢,还能不老?他悄然叹口气,摇动风车。摇把吱吱呀呀响得伤感,他感到,风车把禾叶与空谷壳吹走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日子纷纷扬扬地吹走了。

车完一箩谷,福生说:“公公,让我来,你歇口气去吧。”福生老实、勤快、孝顺,只读了两年书,从小跟他做工夫,在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同时,也不知不觉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这使陶秉坤感到欣慰。村里人常讥笑福生走路的姿势都跟公公学,陶秉坤却不无自负地认为,他要真把公公学会了,这一辈子就衣食不愁,发家有望。陶秉坤走上阶基,在堂屋门槛上坐下来。幺姑立即筛来一碗凉茶,又递过手巾给他揩汗,说:“秉坤,你记得大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陶秉坤摇摇头。

幺姑说:“你呀,记性打蚊子去了,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

陶秉坤淡淡地说:“生日有什么好记的。”

幺姑说:“今年,我要给你摆酒祝寿。”

陶秉坤摇头:“我从来都不做生日,省几个钱吧。”

幺姑说:“正是你从来都不做生日,我才要给你做呢。再说你今年满五十九,虚六十,男做虚女做实,是做满花甲的大寿!再穷,我也得给你庆贺庆贺!”

陶秉坤眯起双眼,觑着远处的七星岩,只见那七颗星状的圆点晦黯难辨,叹气道:“有什么庆贺的,人满花甲,还是这点田土,还是这紧紧巴巴的日子;老大读了书无处用,老二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老三呢,败坏门风,有家不回……”

幺姑安慰道:“儿子们的事,都不能怪你,他们的福,只有自己修得来。你为这个家尽力了,好多人家还不如我们呢!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儿孙满堂,也该知足了。摆酒做寿的事,你莫操心,有我来调摆。”

陶秉坤说:“你一定要做?”

幺姑点头,说:“这回不做,只怕以后我没机会给你做了。”

陶秉坤听出了她话里的异常,忙问:“为什么?”

幺姑抚抚头上的发丝:“算命先生说,我只有一年阳寿了。”

陶秉坤说:“胡扯!他肯定是嫌你钱给少了,才咒你的。”

幺姑说:“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算命先生的话随他去。可前几天我几次梦见我娘呢,她穿一身白衣白裤向我招手,要我去给她打伴。”

陶秉坤不高兴了,嗔道:“梦见你妈,那是你想她的缘故,要死,你也得死在我后头!要给我做寿就做吧,也好,冲冲晦气。只是莫太花费了,都是几个血汗钱,不易。”

幺姑就欣喜地应一声,颠着小步张罗去了。

歇息片刻,陶秉坤把禾场里的事交给福生去做,自己踅进了牛角冲。脱去谷粒的稻草把子像一群嬉戏的孩童站在自家的几丘小田里,它们都是要晒干了挑回去垫牛栏的。玉山在冲里翻薯藤,他想去帮帮他,用掉天黑之前这一段时间。到了红薯地里,只见一大片薯藤如同黄花闺女的辫子一样梳理得顺顺溜溜,翻过来的薯叶背面泛着浅浅的白,藤上的细根晒得卷缩了起来。却没见到玉山的人影。他感到奇怪,四周望望,风止树静,山谷寂然。他弯下腰来翻薯藤,红薯还要过个把月才能收挖,眼下正是它长个的时候,若不将藤翻卷过来,它的养分会用到长藤蔓上去了。藤下的土垄已有坼缝,能看见里头白白胖胖的薯块。

翻了一阵,起风了,风穿过玉米林,带过来一丝略带点酒味的五谷成熟的气息,还有轻微的喀吱喀吱的声音。他循声寻去,瞥见了坡上的人字棚。谁在里头呢?他背向山坡,弯腰干活,那喀吱声隐伏下去,没有了,但出现了玉米杆被碰撞的声音。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只见一个女人背着背篓从棚里出来。他立即认出她是玉财堂客菊花。菊花边走边摘了几个大玉米棒扔进了她的背篓里,他气得鼻子里一哼,显然,她这样做是经过了默许的,也许这是交换的条件之一。棚子内接着出来一个男人,他装着没看见,埋头干活,他的老脸皮一阵发烧。他没料到,一贯老实木讷的玉山也会干出这种事。他狠狠地抽动藤叶,不意将几根薯藤扯断了。

“爹,你来了?”玉山站到他身边,声音居然不慌不忙。父子俩埋头一阵猛干,都不言不语,好像憋着一股劲。陶秉坤渐渐有点顶不住了,扭头瞟瞟满头大汗的儿子,心中的羞恼不觉平息下来,代之以深深的怜悯。老二命运多舛,吃苦太多,可他最顾家,在外面赚几个铜板,回来就如数交他。他正值壮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让他如何熬得住?儿子打单身,当爹的没尽到责任呢。

陶秉坤心里平和了,边翻薯藤边说:“玉山,我跟你娘商量过好多次了,还是要帮你讨个堂客。”陶玉山头也不抬:“爹,我命里注定没有,我不要。事不过三。为讨堂客我已受尽了气。”陶秉坤说:“爹晓得你是个老实人。”玉山说:“我就是吃了老实的亏。”陶秉坤说:“就是吃亏,也还是当老实人好,欺负人的人,最终要遭报应。玉山,为人还是不要让人说你的是非戳你的背。”玉山说:“你是怕有辱门风,丢你的脸。”玉山的口气令陶秉坤一怔,正色道:“我这老脸要什么紧,做人就要有人样子,该老实时就要老实,不能为图一时快活,就欺负人。”玉山直起腰,梗着颈根直通通地道:“爹,你怎么晓得我欺负了人呢?就是欺负了,又有什么奇怪的?只许别人欺负我,就不许我欺负别人么?!”

三天后幺姑摆了四桌酒席,给陶秉坤做六十大寿。来的客除了秋莲娘家亲戚外,还请了村里各户的家长,当然还有陶秉贵一家,这是唯一的一个近亲了。客人们轮番向陶秉坤敬酒,说着恭喜寿星的吉利话,气氛十分热烈。酒席散后,幺姑在堂屋桌上点亮大红蜡烛,摆上寿果,让陶秉坤坐在屋当中,接受儿孙们的叩拜。每个叩头的晚辈,都得到了五角钱赏赐。但这一切并不使陶秉坤感到快活,脸上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内心却是一片惘然。

忙到深夜,他懒懒地上了床,打开窗,凝望着峡谷上空那一弯残缺不全的月亮。

幺姑说:“秉坤,客人们都说,这是自二叔公去世以后,做得最热闹的一个六十大寿呢!”

陶秉坤嗯一声,凉凉的夜风拂到了脸上。

幺姑吁一口气:“总算,了结我一门心思。秉坤,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些不快活,我晓得,寿虽祝得好,可美中不足的是缺一个人,缺玉林……”

陶秉坤否认道:“我根本没想到他。”

幺姑问:“那你想什么?”

陶秉坤关上窗,颓然倒在枕头上:“我就想到,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