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花朝节前夕,陶秉坤意外地收到陶玉林来信。信是小淹邮政所的邮差托人带来的。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孽子到底没有拗过他,向他低头啦!长方形的牛皮纸信封,“陶秉坤大人台鉴”几个字格外醒目,字有点草,他想玉林在写到父亲的名字时肯定有些慌张。父亲在儿子面前永远是具有威严的意味的,即使只是一个名字。全家人都聚集拢来了,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信,他却有意地迟迟不肯拆它,他在玩味它的同时做出不屑的神情。
玉田说:“爹,你快拆开看看吧!”
他头一扭:“要拆你拆吧,哼,出去十几二十年,才晓得写封信回来!”
玉田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信皮。一帧照片从里头掉了出来,玉田捡起瞟一眼,叫道:“爹,娘,三弟成亲了!”
除了陶秉坤,全家人的脑袋都嗖地凑到一块去了。幺姑拿过相片,边看边抹眼泪,又哭又笑,看了一阵才递给陶秉坤。照片上,陶玉林穿着笔挺的军服与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并肩站着,脸上笑得十分得意。陶秉坤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孽子很有几分英俊威武,与这位漂亮的女子十分般配。他刚看两眼,相片又被幺姑拿过去了。这时玉田掏出了信笺,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原来信不是单独写给父亲的,而是写给全家的,一开头就把所有人都称呼到了。陶秉坤就想:这孽子还不是那么服气呢,拉不下面子呢。信是以陶玉林和他的新婚妻子钱丽娜两人的名义写的,向家人问过好后,告之他们是春节结的婚,现在住在汉口,因陶玉林的部队驻扎在那里,玉林如今是国军的少校营长,由于军务繁忙,无暇回家探望家人,以后尚有空闲,定偕太太回乡省亲。信里并没有特别写给父亲的话,不过,他还是不敢忘记这个家,如今成了亲,也算他修成了正果,但愿这位叫钱丽娜的洋派太太能管束住他。陶秉坤心里渐次开朗,堵塞在内心深处多年的块垒似乎在慢慢化开。
玉林伉俪的来信一连几天都是全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幺姑和秋莲几乎每日都要对玉林堂客的五官、旗袍和高跟鞋热烈地讨论一番。幺姑还禁不住猜测,这位三媳妇的肚子不知鼓起来没有?那帧照片周游于各位家庭成员之手,带来了微妙的心理冲击,这种冲击甚至没有放过全家辈份和年龄都最小的陶禄生。
陶禄生迷上了照片,确切地说是迷上了照片上的背景。背景显然是画的,是流向天际的长江以及江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几次揣了照片,上山放牛时躲在树丛中悄悄欣赏。他还将从信上三叔的地址熟记于心,开始他并没想到它有何具体用途,只是让他的梦想有个落脚的地方,待他的企图渐渐成熟之后,他才明白它的重要性。到了五月山溪涨水之际,他心中的渴望也高涨得溢出了他的嘴。他果断地找到父亲:“爹,我要读书!”
陶玉田惊讶片刻,并没真正听懂他要读书的含意,不经意地把他推诿给陶秉坤:“找你公公去。”
陶秉坤自然不答应:“你不是读完了小学么?”
陶禄生说:“我还要读中学。”
陶秉坤说:“你都快十七了,快要讨堂客了,还读什么鬼书!再说你读了中学又有什么用,又不考秀才,像你爹,读了中学也还是作田,脱裤子打屁,多此一举!”
陶禄生说:“反正,我不愿意在这山沟沟里窝一辈子,捏一辈子锄头把!”
陶禄生的口气与年少时的陶玉林如出一辙,这使陶秉坤吃了一惊,稍一回想,发觉他们禀性上确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敢想敢做之人,于是警觉地问:“你想要干什么?”
陶禄生就聪明地不作声了,绝对不能让祖父知道,一知道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陶禄生把一张纸条压在堂屋的桌上,背起一个包袱悄悄离开了家。天亮后陶玉田发现了那纸条,上面写着:“爹,我到三叔那里去了。”
陶玉田拔腿就往小淹追。去汉口,肯定要去小淹搭船。他赶到资江边,离小淹码头还有三里地的地方,只见发了大水的江面上漂来一张大木排,陶禄生正站在排上向他招手作别……
乡谚说:六月六,晒红绿;六月六,洗疱毒。
六月初六是个大晴天,正适合人们晒红绿和洗疱毒。幺姑和秋莲一早就在禾场里支好几根长竹篙,将所有的被褥衣物翻出来晾好,接受阳光的曝晒。然后烧一大锅热水,供家人沐浴。据说这一天洗个澡,不仅可一个夏天不长疱毒,还会洗去一年中的小灾小难。
陶秉坤没有在屋里洗澡,他把自己浸在石蛙溪的一个小潭里。他有自己的经验,石蛙溪汇集了深壑幽谷里渗出的泉水,清凉清凉,用它泡一泡,再炎热的暑天也不会长痱子。他坐在清澈透明的潭水里,静静地不动,看着几只红尾巴小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泡完澡,他把一只泥鳅篓子系在腰间,然后溯溪而上。他拄着一根桎木棍,棍子有一庹多长,顶端有个小叉。他不是去摸泥鳅,而是去捉蛇。几天前小淹来了个粤省医生,出了张收蛇取胆制药的告示,乌梢蛇、菜花蛇每条两角,五步蛇、银环蛇、眼镜蛇则五角、八角一元不等。这是个无需本钱的赚钱之道,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太阳稍稍偏西,正是一天中最燠闷的时辰,蛇们此时会在溪边阴凉处歇息。走了不远,就发现一条乌梢蛇懒懒地盘踞在一块岩石上。他握着桎木叉,在溪水声的掩护下悄悄逼拢,在乌梢蛇惊醒之前,倏地叉住了它的七寸,然后捏住它的头,将它捉进泥鳅篓里,盖好盖子。乌梢蛇没有毒,所以他也不怎么紧张。他继续沿溪搜索,到太阳下山时,又捕到了两条。当天夜里,他打着火把走了一截夜路,他晓得银环蛇的习性,它喜欢在夜深之时横卧在路上。他果然就有收获,抓了两条银环蛇回来。
几天下来,陶秉坤抓了十几条蛇,他把它们装在一个细篾箩筐里,盖上盖,再拿箩索捆紧,交待家里人谁也不要去动,等再捉几条,他就挑去小淹卖了。
灾祸就这样被他关在箩筐里,放在堂屋中,而他却茫然不知。
事情发生在吃过午饭之后。这一年热得特别早,虽尚未进入伏天,人们已开始歇伏了。陶秉坤搬一张小竹床,躺在堂屋门口,打起了鼾。趁他蒙昧无知之际,灾祸钻出了箩筐,阴险地向他爬过来——灾祸就是一条拇指粗的五步蛇,它是他在山上锄薯草时捉回来的。五步蛇举着它三角形的扁脑袋,吐着细小猩红的信子,无声无息地穿过堂屋,沿着竹床的腿往上爬。此时幺姑刚刚收拾完碗筷,想着苍蝇和蚊子可能会打扰丈夫的睡梦,就点了一截自制的蚊香,拿了到堂屋里来。放置好蚊香后,她发现五步蛇爬上了陶秉坤赤裸的腿。幺姑心里一急,迅速抓住蛇尾巴往身后猛地一甩……但她没能甩掉,那蛇以更快的速度扭过头在她虎口处咬了一口。幺姑锐疼异常,恐惧地一声叫,再次拼命甩手,这才将蛇甩在地上。
陶秉坤惊醒了,鲤鱼打挺跃下竹床,一脚踩住那条已不能动弹的蛇,将它碾成了肉酱,然后拉着幺姑跑到厨房,心急火燎舀一瓢清水,冲洗幺姑的伤口。冲一阵,他狠狠掐住皮肉往外挤,想蛇毒挤出来。幺姑呻吟起来,虎口伤处已经开始红肿。陶秉坤心急如焚,一低头,含住她的虎口使劲吮吸,吸一口,吐掉一口,用清水漱一下口再吸。幺姑用力将手抽回:“莫、莫,你口里会中、中毒……”
陶秉坤马上夺回她的手,继续猛吸,嘴里一阵麻辣,犹如包了一团火。他顾不了许多,吸了又吐,吐了又吸,重复不止。但是幺姑疼得愈来愈狠了,受伤的手剧烈地抽搐战抖。“秉坤,疼死我了……”幺姑半睁着眼看着他。玉田、玉山、秋莲和福生都闻声过来,个个目瞪口呆。秋莲和福生随即急得哭起来。陶秉坤沙哑着嗓子叫道:“哭有屁用!玉田玉山,你们赶快去请郎中!福生,你拿点酒来!”
说完,他将瘫坐在地上的幺姑抱起,踉踉跄跄往里屋走。幺姑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他四肢酸软,心慌意乱,要不是秋莲帮着托了一把,几乎挪不动身子。他脑壳里面回旋着一个声音:幺姑要死了,幺姑活不成了,你把幺姑害死了,幺姑死在你手里……他全身哆嗦,将幺姑放到床上,两行泪沿着鼻梁淌下。福生拿来了酒,他含了两口喷在伤口上,但显然已没有什么作用。伤口里的血水汩汩地流出,怎么也止不住。秋莲拿来棉花,那血水揩掉又流出来,揩掉又流出来。幺姑紧闭着双眼,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忽然她挺直身体,侧滚到床边,打两个逆呃,梗着颈根一阵干呕。陶秉坤紧紧搂着她,看着怀中那个头发花白的头,心疼欲裂。这时一股潮乎乎的液体流到他手臂上,低头一看,是幺姑的鼻血!他一声痛呼:“幺姑!”但幺姑脑袋往旁一偏,晕厥了过去……
郎中在天快黑时才赶来,此时幺姑全身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血点。郎中经过一番例行的望、闻、问、切之后,给了三副随身带来的草药。陶秉坤问他病情如何,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蛇咬了就这样,我尽力诊治……可惜我的药还缺一味七叶一支花,你们想办法配齐吧。”玉田给郎中钱,郎中不收,说:“再说吧,诊治得好,我再收。”陶秉坤喝斥道:“什么再说?当然诊治得好,不收也得要你收!”
郎中被他的脸色吓得一怔,赶紧收了钱走了。
陶秉坤让秋莲赶紧煎药,点起一个杉木皮火把,拿起一把秧锄匆匆赶往双幅崖。东崖后有个阴凉潮湿的山沟,是七叶一支花喜欢生长的地方。他沿着山沟往上搜索,几乎不放过每一个草丛。荆棘划破了手臂,他浑然不觉。当他终于见到一株七叶一支花亭亭玉立于一片幽暗之中时,心在胸腔里猛烈地窜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挖起。这时他听到峭壁之间盘旋着一个微弱的声音:“……秉坤,你到哪儿去了……你快回来呀,我要走了……你快来送送我呀,秉坤……”他的心立时抽紧,撩开大步,沿着小路疯狂地奔去!
他冲到幺姑床前,紧紧地抓住幺姑的手。幺姑用力地咧咧嘴,喑哑地说:“秉坤,我只怕,活不成了……”
陶秉坤痛悔不已:“幺姑,都怪我只想赚钱……蛇本应该咬我,你不该救我呀!”
幺姑盯着他:“那年你若不救我,我早死了。我不过是还你的情呢……”
陶秉坤说:“幺姑,你的情我永远也还不清……”
幺姑停顿片刻,说:“秉坤,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我不想瞒到死,那一年你去长沙,秉乾……”
陶秉坤伸手捂住她的嘴,哽咽道:“幺姑,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呀幺姑!”
说着满腔悲痛涌上喉头,他一头扑在幺姑身上,恸嚎起来。幺姑怜惜地抚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一阵剧烈的咳嗽。陶秉坤赶紧擦去泪水抱住她,她蓦地张开嘴,哇地一声,把一口黑血呕在地板上,浓烈的血腥顿时弥漫开来。呕了好一阵,她才平息下来,向他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陶秉坤轻声道:“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治好,我挖了药来了。”
幺姑微微点点头,疲倦地闭上眼睛,过一会,又睁开,定定地盯着他,然后像实在支撑不住,悄然阖上了……陶秉坤摸摸她的鼻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当晚辈们跪在床边放声痛哭时,陶秉坤已经没有了眼泪。他拿起一把蒲扇,轻轻地为幺姑扇风,似乎怕她热着,被蚊虫咬着。她额头一缕白发在风中有节奏地颤动,白发下的脸显得安详、恬静……四周的哭声止息了,他还在扇着。
秋莲说:“爹,您歇会吧。”
他说:“我是歇着呵。”
秋莲说:“爹,您到一边去歇吧,我给娘穿衣……等一会就不好穿了。”
他这才站起来,想想说:“你去打水吧,我要给她洗一洗。”
秋莲打来一盆温水,陶秉坤便把儿孙们喝退,独自认真地擦洗幺姑的身子。擦洗完,才和儿媳妇一起,把黑色的镶了红边的寿衣寿鞋给幺姑穿上。这时陶秉坤才从儿媳口里晓得,早在一年前幺姑就把寿衣寿鞋给自己准备好了。她是那么笃信算命先生给她算的命,而她的命也果然不幸被言中了,难道这苍茫天地与熙攘人世之间果真有什么天意不可抗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