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萸江,他亲手将检讨书交到了县委书记严子刚手里。严子刚看完检讨书,将它往抽屉里一塞,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参加大会。”
翌日陶禄生走入县委小礼堂时,敏感到四周的窃窃私语多半是关于他的,熟人们也不与他握手扯谈,一反常态地与他保持着距离。他的革命领路人于亚男坐在台上,布满伤疤的脸看上去冷若冰霜。她似乎没看见他,又似乎故意对他视而不见,他希望得到她关切的注视。可当她的目光如他所愿扫过来时,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会议开始,主持人宣布大会第一项议程,由县委副书记于亚男宣读《中共安华县委关于陶禄生同志在土改运动中所犯错误的通报及处理决定》。陶禄生始料未及,两颊立刻被羞辱之火烧得滚烫。于亚男严肃的女中音描述了他所犯错误的过程,强调了其影响之严重,说明了对他降职处分之必要。这是一连串无情而神圣的声音,不容许有任何辩解。
陶禄生好容易熬过一天的会议。晚饭后,他见于亚男办公室有灯光,就径直敲门进去。于亚男正清理文件,冲他沉静地点点头:“我晓得你要来找我的。”
“于书记,我想参加志愿军,到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去。”陶禄生口气很冲地说。
于亚男拢拢短发说:“你这种情绪不对头嘛!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正确对待上级的批评,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嘛!我一直担心你有抵触情绪,果不其然。”
陶禄生满怀委屈:“县委怎么不和我交换意见就作了处理决定?让人难以接受嘛。”
于亚男语重心长:“作为个人,你首先应认识自己的错误,而不应计较组织上采取的方式方法。你的错误确实影响很坏,你想想,若所有地主都东施效颦,卖掉田地,转移财产,那我们的土改还怎么搞?当然,你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如果不考虑这一点,那对你的处理还不是降职就能了结的。我们的共和国才刚刚建立,要抗美援朝,要进行土地改革,还要镇压反革命,斗争十分复杂,我希望你在政治上早日成熟起来。要记住:不管碰到什么风浪,要把党放在第一位,党的事业高于一切,无论何时何地,要保持对党的绝对忠诚。”
陶禄生点点头,他从于亚男眼眸里察觉到一丝忧虑,那是因他而生的,不由就有些感动。于亚男沉吟片刻又说:“我对你还是充满信心的,不要计较个人得失,努力工作吧……以后,你不要再对别人说是我领你走上革命道路的,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功劳,你是认准了党,才投身革命的,你只是碰巧遇上了我而已。我和你一样,随时随地都要接受党的考验。”
跟于亚男谈过话后,陶禄生心里开阔了许多,就想抽空和她再聊一次。可是她的身影从会场上神秘地消失了。他问了许多人,都一问三不知。她的宿舍门上挂着锁。办公室里,她的那张办公桌都不见了。他找县委丁秘书询问,丁秘书把他拉到门后小声说:“于书记被隔离了,地委来了几个人,说她有历史问题!”
陶禄生不由一震。他不相信于亚男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历史问题,但她说的一些话,又似乎有所指,好像在说她自己。他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联想到自己的事,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困惑之余,陶禄生放下了心理负担,在最后一天的会议上,诚恳地做了深刻的检讨,表示有错就改,在副区长的职位上,把工作做得比当区长时更好。
这日清晨,陶禄生揣着县委对他的处理决定来到萸江码头,想搭早班船赶回去。迷迷茫茫的晨雾中,忽然现出几个背枪的战士,押着一个女人向一条帆船走去。陶禄生怔怔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登上甲板。在下船舱之前,那背影转过来了,正是于亚男。
晨风轻拂,撩乱了她的头发,她举起双手做了个习惯动作:将发丝往耳后拢拢。于是,陶禄生看见了她手腕上亮锃锃的手铐,心不由往下一沉。于亚男却微微一笑,动了动嘴唇,仿佛重复了一遍她对他说过的话,然后一躬身,钻进了船舱里。
仲春季节,满山皆绿,暖融融的山风吹得树林碧浪起伏,点缀山野的野麻叶不时翻起银白色叶片。山上到处可见打青积肥的人,山歌笑语在山谷里萦绕不已。陶秉坤率领全家老少上了山。他没有唱山歌的兴致,手里采折着青枝绿叶的同时,两眼四处逡巡,寻觅着肥硕的嫩茎新梢,一发现目标,就像麂子一样敏捷地奔过去。土改之后,石蛙溪两岸的田塅里变得热闹起来了,分得了土地的农民们每日要围着自己的田地转三回,放水,积肥,铲田塍,像侍候月婆子一样精心,还互相比照,谁的田肥,谁的田水源充足,秋后定有好收成,可以吃上几顿大米饭。陶秉坤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更不敢掉以轻心,他是作田老里手,样样工夫都要做得比别人好,否则,他就没资格叼着旱烟竿在别人面前摆那本作田经。所以,他田里的肥凼堆了半人高还不罢手,恨不得将山上所有的绿色全沤在他田里。“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陶秉坤深知肥料之重要,一如既往,胯里有泡尿,也一定要憋着屙到自家田里去。
这日傍晚,他挑起一担青下山,陶玉财肩头披件夹衣,耳朵上夹支圆珠笔,摇头晃脑地走过来说:“坤伯,晓得么,禄生被县委打屁股了呢!”陶秉坤本不想睬他,但想获知禄生的消息,就停下了脚步。陶玉财说,他是听姚乡长,也就是土改工作队的姚队长说的,陶禄生因为卖田的事被降职了。陶秉坤顿生愧疚,心想怪不得禄生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他怨我呢!陶玉财拍拍他的肩:“坤伯,你莫替他忧,饿死的骡子比马大,他还是个副区长,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比我还大好几级呢!”陶秉坤心说你算什么东西,便不再理他,挑着青吱哑吱哑下山去。没走几步,腰就酸疼起来,担子异乎寻常的沉重。
刚到山下,陶秉贵抓住他的扁担,说:“有好事找你呢,秉坤,你还想不想丁字丘和晒簟丘?”
陶秉坤知道丁字丘和晒簟丘还是两丘白水田,以为请他去积肥,就说:“你也怕这两丘田饿着了?”
陶秉贵说:“我才不管它饿不饿呢!照直说吧,我缺钱用,想把这两丘田再卖给你。”
陶秉坤心里一动,说:“你还想害我,让我当地主呀?”
“你呀,屋里有人当共产党的区长,还不晓得共产党的政策!”陶秉贵咧出一嘴黄牙,“只要你不请长工,多置几丘田是不会划地主的,再说土改不是搞过了么,不会再定一次成份的。我晓得你爱田,田就是你的命,你想丁字丘、晒簟丘不是想了一辈子么?我是真心成全你,别人我还不卖呢!”
“你以为我真的不晓世事呀?共产党要搞土改复查了,你是想卖掉之后又分给你,再从中赚一笔吧?”陶秉坤晓得他没安好心,却又有些心痒,“卖了田,你靠什么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