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不种田,我不照样过日子?泥巴萝卜揩一截吃一截,也不见得比你过得差。如今玉财帮共产党搞事,大小也是村里的农协主席,共产党总要给点救济吧?”
“共产党真不该分田给你,”陶秉坤闷声说,想起孙子受自己连累的事,心一硬,便不再动摇,“你莫打鬼主意哒,有田就好好种,我可不想跟共产党掰手腕!”
陶秉贵见他不进油盐,只好悻悻而去。
陶秉坤将一担青叶绿草挑进自家田里,用稀泥压在肥凼中。下面的肥正在发酵,蒸发出腐臭的气息,这气息令他心里熨贴。可他拖着两腿泥顺田埂走到屋后,听见玉田的呻吟,两道眉毛不由自主地皱拢来了。
随着梅雨的降临,陶玉田的痨病在闷热潮湿的天气里日益加重,终于卧床不起。他抚着《圣经》,喘息不止,两颊呈现着病态的绯红,双眼无神地仰望头顶那根黑乎乎的房梁,仿佛那是通往天国的路径。床边的瓦钵弥散出血痰的甜腥。那些血色痰沫时常随着他祈祷和唱赞美诗的声音溢出他的嘴角。
他的性情也乖僻起来,一连数天吵着要回萸江去上教堂做礼拜,告诉他教堂已经关闭,他说是家人蒙骗他的。他把被子踹到床下,把秋莲做的蛋汤泼在地上,像伢儿一样呜呜地哭,然后又面向板壁不理任何人,说家人嫌弃他,看不起他。“你们挖个土眼,半夜里把我背进去,埋了作数,省得我烦你们,讨你们的嫌。”他对父亲和堂客不断地重复这些话。在儿子福生和儿媳李二姣面前,却少不得摆架子,对他们的侍候百般挑剔,不是怪汤烫了,就是嫌他们脸色不好看,或者说话声音太重。“你们耐心一点,我没几天了的,父为子纲,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们也会有儿女的,有气对他们出去!”
久病无孝子。时间一长,除了秋莲之外,家人们就很少到陶玉田的病床前去了。他们有做不完的活,作田佬的日子还要往下过,况且,还要提防痨病传染。陶秉坤对这位大儿子是又怜又怨,从小到大,他对他最关心,让他装了一肚子墨水,可到头来他最软弱无能。他还最讨厌儿子祈祷上帝,那还不如拜土地神呢,上帝虚无飘渺,土地神却实实在在,它赐给你土地,让你安身立命,死有归宿。听到儿子在咳嗽的间隙挣扎着吟唱“哈里路亚”时,陶秉坤总是皱起眉头,把种种忧思埋进额头深刻的皱褶里。
一天上午,山谷里有挖孔鸟阴鸷的啼叫。陶玉田竭力坐起,心想我的日子到头了么?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位穿灰色中山装的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凝神一看,才认出是蔡如廉,眸子就一亮:“哎呀,是蔡县长!”
蔡如廉摆手道:“莫这样称呼!我又一次辞官为民了,唉,我这种历史复杂的人,怎当得共产党的官!听说你病得厉害,特意来看看你呢!”
陶玉田欲与蔡如廉握手,又想起会传染他人,便又把手塞进被窝里,感激地道:“谢谢你蔡县长,你还想得起我!我只怕没几天日子了!”
“别这么想,安心养病吧,明日请人抬你去小淹,打几针盘尼西林,会好的。其实,我也惶惶不可终日,有穷途末路之感呢!”蔡如廉安慰道,面露忧戚之色。
一种垂死的气氛笼罩在屋内,两人茫然相对。挖孔鸟又在屋外不祥地啼叫。蔡如廉说:“小淹河洲上,杀了好几个反革命了。那天把我喊去办学习班,一看四周,不是地主就是过去的土匪和国民党军官,就晓得他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悔不该给国民党当县长!”
陶玉田咳起来,把一股粘稠的热腥之物咽回肚里:“你不是起义有功么,不会抓你的。”
蔡如廉摇头:“我算什么?共产党自己的县委副书记都抓了呢,就是那个于亚男。玉田,你不晓得于亚男是谁吧?她就是陈秀英呀!”
陶玉田震骇不已:“她,她不是早死了么?”
蔡如廉就把他所知道的陈秀英的来龙去脉细说一遍。
陶玉田呆呆地说:“难怪我总觉她眼熟,觉得她的脸跟秀英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有关陈秀英的往事同时涌上两个男人的心头,蔡如廉想的是大革命时期与她同居的那些日子,陶玉田脑际却荡漾着资江的碧波,一个男孩在水边教一个女孩打水漂。陶玉田双眼一阵热辣,急切地说:“蔡县长,你可以证明她不是反革命呀!”
蔡如廉苦笑道:“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连自己都证明不了,还能证明她?只怕我一出面事情越发复杂,我过去背叛过共产党,共产党会相信我的话?秀英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固执的共产党,真正的九死而不悔,一个人修炼到这种地步,也就没有什么使她害怕的事了。这事我们只能听之任之,看她的造化,希望她能逢凶化吉。不过,二十几年前,她就被自己的同志枪毙过一次,这次又被抓,只怕是在劫难逃。”
这场充满了哀怜与悲叹的对话,断断续续持续到午饭时才结束。陶秉坤让秋莲做了几个好菜招待儿子昔日的上司,可蔡如廉没有胃口,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放了碗筷,与陶秉坤说话时也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蔡如廉丢下陈秀英的消息走后,病入膏肓的陶玉田就陷入了致命的兴奋中。陈秀英竟然还活着!在急促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咳嗽中,他贪婪地搜罗记忆里陈秀英的一颦一笑,背诵他曾为她写下的诗句。他双眼炯炯有神,咯出的血在他眼里是美丽纷飞的桃花瓣。他将沉甸甸的《圣经》搁在胸前,用哆嗦的手指翻阅。他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字,只从书页上看见一个蹒跚前行的女人的背影,它穿一件绛红色上衣,扛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正往一个陡坡上攀登。他噙着两眼热泪,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她实在太累了,让他替她一会儿吧。他冲动地躬下身子,将头与背塞到十字架下。上帝呵,让我来替她承受一些苦难吧!他一拱背,十字架压在他肩头,他嗅到了她身上浓郁的异香。他刚迈开一步,十字架山一样压下来,令他胸部一堵,于是他猛烈地一咳,脑际眉间爆发出一团金光,接着,整个世界就黑了下来……一团血痰窜入气管,窒息了他的性命。
这是蔡如廉走后第二天,正值午后,初夏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山谷,鸡群在禾场里安详地觅食。秋莲进得房来,一见丈夫惨白如纸的脸,马上将压在他胸口的《圣经》扔掉,然后抱着他的头嚎啕大哭。
陶秉坤闻声走进房内,站在儿子遗体前,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树根般的手,黯然神伤。他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句话,眼睛就像杉树刺扎了一下,热辣辣看不清人。他默不作声呆立了一会,就去安排老二玉山请丧夫挖墓坑,叫福生购买办丧事所需的物品。同时找了人去青龙镇报丧,叫陶禄生立即回来送父亲上山。
陶玉田的灵柩在堂屋里摆了两天两夜,做完道场,出殡上山之后,还不见陶禄生赶回来尽孝道。陶秉坤坐在玉田坟前,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忍不住在心里骂:孽畜!你当了共产党的官,就可以不要父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