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丧的人在青龙镇找到陶禄生时,他正在主持镇反工作总结会议。父亲的死讯让他愣怔了好半天,他想他应该很悲伤,痛哭流涕,却悲伤不起来,眼里亦干涩无泪。后来,他才感到头有点疼。同事们七嘴八舌,提议他赶紧回家奔丧,只有区委书记李世杰默不作声。他沉思片刻后毅然说:“反正人已经走了,家里有人手,办丧事也不缺我这一个。目前斗争激烈而复杂,我不能丢下工作就走,党的事业为重。”同事们再三劝他,他的心岿然不动。
陶禄生是在父亲去世后第七天夜里悄悄回到石蛙溪的,与母亲相对抽泣了几声,到父亲坟头烧了些纸钱之后,就趁着夜色往回赶,根本就没跟祖父照面。
由于种种的不如意,年轻的共产党员有了一段时间的消沉。陶禄生表现和化解消沉是同一种形式,那就是户外散步。
散步一般在晴朗的黄昏进行。区政府和镇政府在陈家大院合署办公,只使用了庞大院落的一半,另一半做了镇小学的校舍。晚饭之后,陶禄生便从陈家大院出来,往夕照里的田野走去。有时他会走上陈家坟山,那里荒草萋萋,翠柏森森,夕阳余晖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肃穆而荒凉的美。
他没有料到,会在散步途中遇到爱情。散过几次步后,有个年轻女子开始出现在他左右,她是他的下属,区公所新来的秘书,叫孙晓琼。有时,她似乎是半路上偶尔碰到他,有时,似乎是专在山坡上候着他。她总是陪伴他聊一会,走一会后,就静静地走开。她告诉他,她是他萸江中学的小学妹,虽然那时他不认识她——他只在那读了几个月书,且大多时间都没上课——可她和好多女同学一样,都崇拜他这个每次游行都站在最前列的学生领袖。
他们的交谈非常随意也非常融洽,仿佛并不存在地位身份的差异。有天傍晚,他们余兴未尽,便边说边往山下走。进陈家大院时,孙晓琼望着他的额头问:“陶区长,你的伤怎么样了?”若不是她提起,他早把在山上跌跤摔的口子忘掉了。他说,没事,已经结疤了。孙晓琼伸出手,情不自禁地在那疤痕上摸了一下。
温柔的抚摸使陶禄生心里动了一下,可是由于年轻男子固有的粗心,他没有意识到这是爱情的抚触,即使是最幸运的人,一生中可能也就有那么寥寥的几次。接下来的几次散步没有见到孙晓琼,她去县里了。他忽然就感到了孤独,感到这是有缺憾的傍晚。直到孙晓琼回来,他才又感到了踏实。这天傍晚他看到她散步去了,以为她会在路上等他,但是等他到了小路上,却没了她的踪影。不过,他看到路边有个干涸的泥凼,有人用棍子在泥凼里写了许多他的名字,还画了一颗被一支箭穿透的心。孙晓琼这种学生气十足的表达倒也直截了当,陶禄生恍然大悟,顿时心如兔跳。
两天后的下午,陶禄生以讨论一份材料提纲为名,把孙晓琼叫到他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厢房里。孙晓琼像做了坏事被擒获的孩子,红着脸垂着头坐在他面前。他很喜欢她,他要对她含蓄的表达作出回答。他应当真诚地感谢并且接受她纯洁无瑕的爱。然而,斟酌再三之后,他说出了一番事先并未打算说的话:“小孙,今天找你来,是有些想法想跟你交换。你晓得,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斗争复杂,需要我们付出全部的精力。我觉得,作为一个革命青年,在这种时候,不应当过多考虑个人感情。不能让小资产阶级的浪漫情感影响了工作。我们穿草鞋、吃粗粮,生活还相当艰苦,与那种浪漫的东西格格不入……”
孙晓琼红红的脸慢慢就白了,细密的牙齿咬着下唇,眼里噙了泪水,不待他说完,就起身道:“陶区长,您不用多说,我懂!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怠慢工作的,您放心,我再也不允许自己有小资产阶级的浪漫情感。”说完,转身快步走出门外。
陶禄生自己也傻了,他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也许是环境使其然,在这间屋子里,他没法忘记自己是个区长,才说了这些话。不过这些话并不是言不由衷的,它们均出自肺腑,问题是他肺腑里还有一些话要说,那些话定会让孙晓琼破涕为笑。可是孙晓琼误会了他,不让他说完就走了。陶禄生惘然若失,心想下次有机会再向她解释清楚吧。
殊不知,机会往往只给你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
这天陶禄生从青龙山下来,孙晓琼来他办公室,声音怯怯地道:“陶区长,我有件私事,可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陶禄生忙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孙晓琼顿了顿,说:“今天你不在的时候,耿县长来检查工作,跟我讨论了政务院颁布的《婚姻法》。”
陶禄生噢了一声,望着孙晓琼:“耿县长他有这个兴趣?”
孙晓琼说:“他兴致还很高,说这是妇女解放的标志,也是男人们追求幸福的保证,因为恋爱可以自由,婚姻也可以自主了。耿县长说他是包办婚姻,老婆比他大,又黑又丑,虽然儿女都有十几岁了,但他还是要自己的幸福。他说他要离婚,再跟自己的爱人结婚。他已经有了一个目标,说一结婚,就可以把她调到身边工作,亲自培养她。他问我,愿不愿意到县政府秘书科去工作?要我在三天内作决定,有了我的回答,他才回县里去。陶区长,你说我怎么办?”
陶禄生非常吃惊,脑子里一片混乱,仓促地道:“这事,只能由你自己做主。”
“我不晓得怎么办,你是我的领导,我请你帮我做主,我听你的。我也给你三天时间,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孙晓琼丢下难题走了,陶禄生陷入苦恼的漩涡之中。他实在没有勇气作出决择,和顶头上司抗衡,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可是让孙晓琼俯首听命也同样难以想象。两难之中的陶禄生无所适从,内火郁积,一夜之间竟起了满嘴水泡,苦不堪言。
第二天他穿起草鞋准备进山,企图避开耿永强的时候,耿永强却主动找他推心置腹来了。一开口,就问陶禄生:“听说,你是于亚男培养出来的?”他很清醒,利索地否认:“不,我是党培养出来的。”耿永强就表示赞赏,说这样就好,于亚男已被拘押审查,是省委直接办理的案子,没有瓜葛最好。他告诫陶禄生:“南方地下党情况复杂,有许多历史遗留问题,你应当多与北方来的同志接触,多向他们学习。”接着,耿永强回忆起他在胶东半岛的斗争事迹,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又有多少次负伤流血。“现在好啦,革命取得了胜利,血总算没有白流!我们浴血奋战了那么多年,使人民得到了解放,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现在,也该为我们自己的幸福考虑考虑啦!”耿县长感慨地拍拍膝盖,搂住陶禄生的肩膀,坦率地把他看上孙晓琼的事说了出来,问道:“小陶呵,你看:我既没有三宫六院,也不奢望三妻四妾,为革命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找个年轻有文化的女子作爱人,这不过分吧?”
陶禄生硬着头皮低声应道:“不过分。”
“就是嘛!可小孙思想上还有点问题,我当然不会强迫她,婚姻自主嘛。其实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我虽然年纪大一点,但职务比她高呵,我可以帮她进步,我们可以取长补短嘛!听说,她比较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这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照顾领导的生活,也是年轻人义不容辞的职责嘛!”
耿永强注视着陶禄生,直到他点头应允,才拍拍他的肩离去。
陶禄生的应允自然是虚与委蛇,然而孙晓琼的命运还是由于他的一句话而注定下来。这天傍晚区政府摆了一桌酒为耿县长送行,陶禄生和孙晓琼都被拉上了席。酒过三巡,耿县长突然红着脸说:“小孙呵,三天已到,考虑得怎么样了?”
孙晓琼却直愣愣地盯着陶禄生;“这事我跟陶区长说过了,我听他的。”
陶禄生尴尬而慌乱:“这、这事怎么能我说了算呢,我看还是听、听党的吧!”
耿县长双手一拍:“好,那就听党的!老李,你是区委书记,在青龙镇你就代表党,你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李世杰端起一盅酒笑眯眯地起身:“小孙,耿县长对你一见钟情,是好事加喜事呀!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呢!我看,我们就提前喝了这杯喜酒吧!”
孙晓琼白着一张脸,瞥陶禄生一眼,默不作声。
耿永强就举起一盅酒伸到她面前:“小孙,党的话你都不听啊?你别看我是一县之长,其实和气得很,你是不是有点怕我?不怕就喝了这盅酒。”
孙晓琼猛地举起酒杯,酒洒出来一半,李世杰连忙鼓掌叫好。孙晓琼冲着一桌人说:“革命先烈上刑场都不怕,我还怕这盅酒?!”说罢仰头一口喝尽。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看陶禄生一眼。
回到县城萸江,耿永强就向山东老家的小脚妻子和地方政府写信要求离婚,山东的回信还未到,他就急不可耐地与孙晓琼办了结婚证。婚礼之夜,蓄势已久的耿永强锐不可挡,娇嫩柔弱的孙晓琼则不堪一击,痛苦的呻吟令听壁脚的人面面相觑。
某天夜里,陶秉坤关紧门窗,抱起那只藏钱的坛子往床上一倒,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刨花一样蓬起一大堆。他倒抽一口气,几乎被自己从未有过的富有惊呆。他简直要怀疑这些钱的来路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钞票一张张抻平,叠好,然后用他粗糙的指头一遍遍地数。每一次数,最后的数目都对不上,但无论哪一个数字,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他索性懒得数了,找出记帐的小本子,再拿来一个油漆驳落、祖传的小算盘,一笔一笔地查找这些钱的来历。
拨拉一阵算盘珠子后,陶秉坤心里稳妥了,喜不自胜地嘿嘿直笑。这些钱,每一张都是全家人汗水换来的。这一年里,不算打柴、卖树得的钱,光棕片就剥了三担,黑茶也采制了两百多斤,加上行情看涨,价钱卖得高,票子就大把大把地搞回来了。年景又罕见的好,风调雨顺,田里山上都是好收成,仓里堆满了谷,屋檐下挂满了尺把长的玉米棒子,金黄灿烂耀人眼睛。还不算栏里两口大肥猪呢,过年时杀一口,腌成腊肉挂在梁上一熏,消消停停可以吃一年;另外一口赶到小淹卖掉,不又是一摞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