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禄生调到县城工作,任电力公司支部书记,但他并不感到庆幸,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电力公司干部职工统共才三十余人,业务有朱经理管,他这个支部书记只能敲边鼓,除了做做后进职工的思想工作,组织一下政治学习,几乎就无事可做。
这日陶禄生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忽听见木楼梯非同一般地响了起来,一个女声泼辣地叫唤:“陶书记!陶书记在吗?”陶禄生端坐着,没有起身相迎。一个胖女人风风火火地跨进门,叫道:“陶书记,你的架子比我家老耿还大呢,叫你都不应!”
陶禄生吃惊地看了她片刻,才把孙晓琼认出来:“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孙晓琼说:“我晓得,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陶禄生欲沏茶,孙晓琼制止他:“歇着吧,我不是来讨茶喝的。”
陶禄生忐忑不安。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她不是过去那个孙晓琼了,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安华县第一夫人的颐指气使。
孙晓琼责备地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
陶禄生解释说:“我工作忙。我妻子的姑姑于亚男也住县委,我也一次都没看过。”
孙晓琼生气了:“你怎么拿我和她比?她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你当然要站稳立场,不能去看她;可我是你的初恋情人,你就这么绝情?”
听到孙晓琼说出情人这样的词,陶禄生很不自在,瞟一眼门外,不知说什么好。
孙晓琼说:“以前你不在萸江,情有可原,可你调萸江这么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老耿说起,我还不知道呢!”
陶禄生心想,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呢?嘴里却说:“对不起,我想等工作理顺一些了,再来拜访你和耿书记的。”
孙晓琼摆摆手:“算了,我晓得你肚里有几条蛔虫,要避嫌嘛,可以理解。”
陶禄生胀红了脸不吱声。
孙晓琼忽然叹口气说:“你生活得比我幸福。陈亦清相貌不错,又有文化,除了家庭出身不好一切都好,你也该知足了。”说着把一只手搭在了陶禄生肩上。
他忙扭身,让她的手滑下去,慌乱地问:“耿书记还好吧?”
“也好也不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看见漂亮女人就流涎水,跟招待所的小妹子都打得火热。其实呢,他已经没有了金刚钻,揽不了那个瓷器活了。”孙晓琼说。
陶禄生怔住,他简直不相信,这些话竟出自孙晓琼之口。时间和生活究竟施展了什么样的魔法,把一个年轻、单纯、热情的女子变成眼前这样一位骄横、轻佻、粗俗的半老徐娘?
孙晓琼拍一下他的手背:“痴看哑看什么,年轻的时候怎不多看几眼?你晓得,我今天来找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么?我来时就想,今天是来讨帐的。”
陶禄生不解:“讨什么帐?”
孙晓琼反问:“你难道真的忘了,你欠我的情么?不想认帐?”
陶禄生说:“你和耿书记不是很好吗?许多人想还想不到呢。”
孙晓琼说:“表面上我们确实很好。可你晓得我是一丘抛荒的田吗?我毫无幸福可言,而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个人幸福,就等于没有一切。是你把我推给耿永强的,你对我的不幸福要负责任!”
这简直横蛮无理,可陶禄生不敢反驳,喃喃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孙晓琼逼视着他:“你早该想到!你以为说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
陶禄生感到某种危险在迫近,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仰身子:“你要怎么样?”
孙晓琼一笑,脸骤然变宽:“我要你作出补偿!”说着从椅子上站起,忸怩地向他凑过来。他惊慌失色,急忙退了两步。他没料到堂堂县委书记夫人竟会主动投怀送抱,一股寒气顿时从脚心升起,迅速袭遍全身。
孙晓琼怨道:“你怎么这么胆小呵?”
这不是胆子小不小的问题,此刻她在他眼里丑陋到了极点,因此他也厌恶到了极点。他急促地说:“对不起,我到车间有点事,先走了。”说罢匆匆出了门。在门外,他听见孙晓琼在后面嘟哝道:“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陶禄生在车间转了两个小时回到办公室时,孙晓琼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祈愿她知趣些,不要再来,这个人他实在不想惹,也惹不起。旁人若看见县委书记夫人与他纠缠不清,后果之可怕,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他的祈愿落了空,三天之后,孙晓琼那趾高气扬的脚步声又沿着木楼梯响了上来。他赶紧关了办公室的门。孙晓琼在外面敲门,他龟缩在藤椅里一声不吭。孙晓琼晓得他在里面,扬言他不开门,她就敲下去,一直敲到天黑。陶禄生怕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只好开了门放她进来。他苦着脸恳求她放过他,来来往往张张扬扬,别人会说闲话,影响不好。孙晓琼却翘起二郎腿说,有闲话日子才有味道呢!他说你不怕我怕呢,这对你、对我、对耿书记都不好,求你别来了!孙晓琼横蛮起来,什么好不好,怕我吃掉你呀?还想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职务太小!陶禄生无奈,只好故伎重演,溜到车间去了。
陶禄生自此便有了一块心病,一听见门外楼梯响就神经过敏,担惊受怕。他生恐闲言碎语传到陈亦清耳朵里去,就想未雨绸缪先给她打个招呼。这天夜里上床之后,他欲向妻子和盘托出,却怕措词不当反生误会,便辗转反侧,欲言又止。陈亦清说:“禄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也正好有事要和你说呢。”陶禄生就道:“那你先说吧。”陈亦清便告诉他,她不想再当家庭妇女了,闲得心里难受。她要回归教师队伍,她已经跟县教育局联系过了,恢复她的教师工作,只是县城学校教师满员,只能把她安排到芦溪镇完小去。芦溪距萸江不过十来里地,周末可以回来,所以她决定去。
陶禄生已和她讨论过这件事,没想到她办得这么快,而且事先并没有得到他的明确同意。他心里不快,沉默片刻才说:“两个儿子谁管?”陈亦清说,县委机关幼儿园有个学生班,可以全托,反正都不算小了,正好可以培养他们的独立生活能力,一举两得。费用不多,两个孩子包吃住,每月三十元。他便说:“这差不多花去你一个月工资了,你何必去赚那几个钱呢?”陈亦清说:“我重拿教鞭,不仅仅是为了赚一份工资。你看这样行么?”陶禄生说:“你自己都已经办好了,还问我干什么?”陈亦清顿一顿说:“我是想让你少操一点心。好了,现在我听你说,你有什么事?”陶禄生已经没有说那事的情绪了,闷声道:“没什么事,有也没必要跟你说。”陈亦清不言语了,她感到,那种叫作冷漠与疏远的东西,已经弥漫在夫妻之间。
陶禄生只好硬着头皮对付孙晓琼的骚扰。春节后孙晓琼带着孩子到长沙姑妈家住了三个多月,陶禄生安宁了一段时间。可是她随着夏天热烈的阳光回来了。回萸江的第二天她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找陶禄生,公司职工见了,暗暗叫她妖怪婆。陶禄生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开,不胜烦恼之至。如此下去非出事不可,只有把情况委婉地秉告耿书记,请他出面解这个结了。即使解不了这个结,也好让耿书记了解真相,至于是否怪罪于他,那就随他去了。
陶禄生寻找着接近耿永强的适当机会。很快,机会找他来了,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大会,传达中共中央的“5.16通知”,部署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耿永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作报告,他充耳未闻,想的是如何对耿书记措词。小组讨论时,耿书记来到了他所在的组,趁耿书记上厕所的机会,他跟了过去,把孙晓琼的事委婉地汇报给他听。耿永强刚听了两句,就不胜烦恼地摆手:“你别管她,她是个神经病!只要是个年轻男人就粘着不放,像条发情的母狗。我帮你训几句就是。”听耿永强的口气,似乎孙晓琼是个与他无关的人。陶禄生心里的事放下来了,却并不怎么高兴。
第二天散会时,陶禄生在县委门口碰到买菜回来的孙晓琼。孙晓琼不言不语,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于是他晓得她再也不会纠缠他,他以为危机过去了。
炎夏季节,陶禄生头戴草帽,身背挎包,独自出了萸江城,开始了他的徒步考察。到电力公司任职之后,他就有这么一个设想:能否将一条6千伏高压输电线路从县城架设到小淹、青龙镇,给包括家乡在内的地区带去光明?他的设想具有浓厚的理想色彩,却并非凭空幻想,国家在资水中游建成了柘溪水电站,总装机容量44万多千瓦的六台机组已有两台运转发电,高压线已将源源不断的电流送至萸江。他想作点调查研究,搞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可行性报告呈交上去,以促使条件成熟。
开始两天,他是沿着公路走的。每到一个公社,他就歇下脚,去找公社干部了解情况。人口,田亩,产量,社队企业,自然概况,等等等等。公社干部得知他的来意,非常高兴,给予积极配合,有意无意地夸大某些数字。陶禄生心知肚明,并不说穿扫他们的兴。他花了十天时间,走完了公路沿线的五个公社,包括他的老家庄坪。在庄坪,秦书记和姚主任热情有加,专门为他开了座谈会,整理了有关材料,还打了一条狗招待他。
考察完庄坪后,他回到石蛙溪宿了一夜。几年未回家了,亲人相见,自有一番亲切问候。他是个不拘礼节不太懂人情的人,顺便买了几斤饼干回家,并没有带与他身份相称的礼物。二叔和哥哥都不在乎,唯嫂嫂二姣嘴巴上可以挂住油筒。陶秉坤则对他没把两个曾孙带回来让他看看颇有微词。夜里在禾场里乘凉时,陶秉坤摇着蒲扇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不带他们来,说不定哪天我就两腿一抻到那边去了。”陶禄生就对祖父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公公你还威武得很呢!我这次回来是搞调查的,怎么好带他们呢?”接着把他此行的意义叙说了一遍。陶秉坤对此并不感兴趣,说:“五八年你们就讲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结果搞得劳民伤财饿死人。作田人有口饭吃就烧了高香了,祖祖辈辈都点桐油灯,日子还不照样过?”陶禄生竟然一时反驳不了祖父,心想,还是用事实来教育农民,到时他会心服口服的。只是,祖父能等到这一天么?
第二天陶禄生离开石蛙溪到了小淹镇。小淹的情况他比较熟悉,只须补充一些新材料。李世杰仍在这里任党委书记,见面就问:“哎,禄生,这几天县里的运动情况怎么样了?”陶禄生说:“我出来十来天了,不太清楚,大概还在批判‘三家村’吧。”李世杰说:“你那是老皇历了!你不晓得毛主席都贴出了大字报么?要‘炮打司令部’,揪中国的赫鲁晓夫了,你还在外面悠哉游哉,好清闲哟!”陶禄生于是把他的来意告之。李世杰听后点点头:“嗯,事是件好事,只是有点不合时宜,与当前形势格格不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