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春景(小院闲窗春色深)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初见这词,语言清丽,别致幽雅,偏偏读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堵在胸口,积闷难耐。
翻遍辞书典籍,前人多说这词要抒发的不过是年轻词人的一腔闺情、春怨。若以“惜春”二字炼其精髓,总有几分意犹未尽萦绕不去。
“小、闲、深”三字一出,空间寂寥、心情落寞之感顿现,词人独处小院,对窗观望只见迟迟春色,萋萋卉木。屋内重帘未卷,半遮半掩间阴影洞洞沉沉。
倘若屋外阳光璀璨,光线穿过边边角角的缝隙挤进室内,浮动跳跃,或许还能为沉寂的人与景添些灵动。但从下阙可知,这一天不但没有阳光,还下着小雨。春雨本来金贵,人常赞其“知时节,乃发生”,显然词人的心情与此并不合拍,细风阴雨让她的惆怅又深了一层。
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反倒衬得周围越发寂静。光线越来越暗,她倚在廊边出了会儿神,眉头微皱神情认真,不知在思人还是想事。末了,她轻叹一声,垂首拨弄手边琴弦,像是无心又似有意。伴着时有时断的琴声,远山处云出云归,暮色渐渐深了。
正惆怅,抬眼又见院中梨树正与风雨相抗,那一树洁白的梨花,终是留不住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句“梨花欲谢恐难禁”虐得紧。大概是词人营造的愁绪太浓重,又或是这短短几字本就包含过于强烈的无奈。花将凋谢,人欲挽留,明知不能又不甘心。反复玩味,苦意更浓。
忽然醒发现:那个活泼娇俏的少女,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安静了?弄扁舟、喝小酒、荡秋千,昔日俏皮的少女如今静坐不语,恍然多了几分成熟。当一个好动的少女开始沉默,多半是邂逅了爱情,抑或遭遇了打击。我们的女词人属于哪一种?
“此首亦当作于李清照待字汴京之时,且属少女怀春之什”,若按这种常见的说法,词人当属前者。爱情让人沉默,也让人变得成熟。爱情无师自通,懵懂的年纪初尝相思,不知不觉就变得沉静,或在心里默默勾勒那人的影子,或憧憬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将来。
这个阶段,爱情的味道多半是甜的,即使偶有忧伤,也断然不该像词中这样“影沉沉”。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李清照出嫁前显然没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爱情,不该把怀春的情愫表达得如此压抑。
那么,便有可能是后者了。
按《李清照集笺注》中的推断,这首词完成于李清照结婚之后、屏居青州时期。下阙中有一句“远岫出云催薄暮”,全词通篇都在写实情实景,并无思绪飘渺、天马行空的迹象,这意味着李清照在家中能看到远山。汴京地处平原,而青州西南却有座仰天山,根据明代《临胊县志》记载,“仰天山在县南七十里……山麓有洞,深可五七丈许,上有通窍天云。”所以,“远岫出云”描写的可能是仰天山罗汉洞的景色,时间大概是“大观某年之春天”。
这番推论或可附议。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权臣蔡京复起再相。在此之前,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屡与蔡京争权,甚至上书“陈其奸恶”。蔡京下台后,正是赵挺之取而代之,坐上宰相之位,达到了权力巅峰。等到蔡京又掌了权,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赵挺之。
大观元年三月,赵挺之被罢相。
五天之后,赵挺之郁郁而亡。
又过三天,尸骨未寒,抄家的官卒就急不可待地闯进了赵家。
昔日权贵豪门,倒台之后也只剩大厦倾塌的狼籍。赵明诚兄弟被投入大狱,直到七月才得释放,罪名虽被免除,官职俸禄也撤得干净。
出狱后不久,赵明诚携李清照回了青州老家,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青州十年是李清照文学事业的第一个高潮,也是她人生中相对安逸的阶段。这期间的李清照“有酒可喝,有书可读,有人可爱,有家可安”,这十六字确实可以概括她安居青州的日子,但不能完全忽略此前政局动荡、人情冷暖带来的冲击。
李清照是个敏感的人。政治这个词太复杂,太冰冷,局外人通常会下意识地远离,但一方退让未必就躲得过另一方的步步紧逼,无论多不甘愿,年轻的李清照都得承受政治风波带来的后果。
早在崇宁年间,也就是赵挺之倒台的三四年前,李清照的父亲被牵扯进党争浩劫。皇帝御笔一挥,向来醉心书卷、淡泊名利的李格非就被划为“元佑党人”,按皇帝旨意将被外放出京。李格非遭劫时,赵挺之正得势。李清照上诗赵挺之,请他帮自己的老父亲渡过难关。
赵挺之当时是什么态度,史料中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通过其后李清照的反应也可一探端倪。南宋人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记载:“其舅正夫相徽宗朝,李氏尝献诗云:‘炙手可热心可寒。’”大权在握热得烫手,李清照却觉得心寒。
父亲被卷入党争,这是李清照遭遇的第一场人生变故,此前的云淡风轻被这场骤雨扰了节奏。官场的尔虞我诈、权力倾轧本与她无关,却不得不面对,不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风云变幻也让她不得不更加清醒。不过三年,赵家又遭逢剧变。赵挺之郁卒,赵氏兄弟入狱,仆婢散尽,门庭冷落。等待赵明诚出狱期间,李清照的境况不难想象。
是以,到青州后不久,想起崇宁党争和大观之祸,李清照若有惶恐,若感无力,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