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茗大惊下,险些抓不稳缰绳,从龙背上摔下去。上官知夏抬头一望时惊恐绝望的表情连带着纪茗心底也泛出了冰凉的恐惧。纪茗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桃木剑。
“纪茗,你别犯傻!”杨小宁大声吼道,“桃木剑怎么斗得过血族?我有好剑,你快回敏堂报信!”
“你才别犯傻!”纪茗被杨小宁的话瞬间点醒。她转转眼睛,在离地面不过十米处生生勒住缰绳,朝上官知夏大喊,“上官知夏,接剑!”
杨小宁会意,卸下腰中利剑,朝上官知夏抛去。上官知夏一跃接住,踉跄落地。纪茗看出她脚步虚浮,想必已经在这里恶斗良久,快要坚持不住,心里不由得更加着急害怕,却又强迫着自己冷静。
“上官知夏,你快把他们往敏堂方向引!敏堂的土地上有诅咒,我们人类能踏足,可是血族却不敢靠近!”
上官知夏绝望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只是底下的吸血鬼个个也听得清楚,都抬起血色的双眼,满载着杀气恶狠狠地盯了纪茗一眼。其中几只转瞬间已到了上官知夏的退路间,阻断了去往敏堂的方向。
“这可怎么办?”杨小宁看着吸血鬼的包围圈继续一点点缩小,急得脸都白了,“我本还指望着我们这两条龙起码能起点震慑作用……”
纪茗沉声道:“龙族向来中立,更何况是被我们驯化的龙。”纪茗急转着脑筋,想着脱困的法子,余光中忽然见杨小宁掏出一个灵种,拧开旋钮,狠狠朝阻挡在上官知夏与敏堂之间的那几只吸血鬼头上砸去。吸血鬼闪避得快,灵种落在地面上腾起一阵紫红色的烟雾,从其中冒出一只巨大的,生着一张女人的妖艳面孔的毒蜘蛛。几只吸血鬼初见了它都吓得退了两步,可仔细一看也不过就是只蜘蛛,也不害怕了。倒是上官知夏见了这个骇人的东西,仿佛脚都挪不动了。
“哎呀,我好像帮了倒忙。”杨小宁急得跺脚,胯下的红龙也不满地喷出一口黑烟。
“你还有多少灵种?”纪茗倒是有了主意。
“不多了,有战斗力的只有两三个。”
“两三个……”纪茗遥望着在乌云遮蔽下依稀可见的敏堂的塔楼,“够用了。你把灵种给我,你快回去报信!”
杨小宁本来迟疑,可是想起纪茗好歹有腰间的桃木剑防身,又比她冷静得多,便把自己揣着的一小兜灵种扔给纪茗:“你一定要小心!”便驾龙而去了。
纪茗的目光在回到上官知夏的身上时,发现方才那大蜘蛛已经只剩下一小半身体和三条散落在一边的毛茸茸的脚,不禁胃里一阵恶心。上官知夏的脸色更是惨白,只能堪堪挥剑让自己不受攻击,已经无暇顾及要把吸血鬼向敏堂方向引。纪茗手指颤抖着拣出一个红色泛金的灵种,拧开旋钮,用力朝地上一砸。烟雾过后,纪茗定睛一开,竟然飞出一只艳丽的重明鸟。
重明鸟是传说中的神兽,纪茗转念一想就知道灵种里飞出来的不可能货真价实,只是形似罢了。好在那十来只吸血鬼一见重明鸟身上火红灿烂的羽毛,就吓得不敢轻举妄动。那鸟一直在上官知夏的头顶上盘旋,把本来已经逼近了她的那几只凶恶的吸血鬼也硬生生吓开了。
“快跑啊上官知夏!”纪茗在龙背上急得大吼,“快往敏堂跑!”
上官知夏本来愣在原地,一听纪茗的声音,才想起来逃命,跑的时候双腿颤得厉害,大约早就虚脱了。
本来有重明鸟的护佑,上官知夏逃跑时那十来只吸血鬼也只敢不远不近的跟着。等到跑出一段距离,大概是进了中原诅咒的区域,那十几只吸血鬼也不敢再跟,只远远地喊些什么,隔得远了也听不清楚。
等到把那十几只吸血鬼的身影彻底抛下了,上官知夏才宝剑脱手,虚脱似的跪倒在地。纪茗跃下龙身,扶住上官知夏:“你还好么?”
“我……”上官知夏简直连抬起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全靠纪茗手臂上的力量支撑着,“谢谢……”
上官知夏于是沉重的趴倒在地,脸色灰白,一双杏眼半闭着,像是快要晕厥过去。纪茗小心翼翼松开手,望着依旧在她二人头顶盘旋的重明鸟,想着杨小宁大约已经到了敏堂,正领了人来,于是对那鸟儿说:“麻烦你去指个路吧。”
重明鸟长鸣一声,振翅飞去,那胭红的艳丽羽毛仿佛连这灰蒙蒙黑沉沉的天都点亮了。
纪茗没想到学校会这样郑重其事,竟是由墨池王芷两位校长连同包世仁贺姥姥还有西苑的两位老师亲自驾飞龙车来接她们。重明鸟给他们指了来路后,便落在纪茗身边的树枝上,歪着脑袋看着他们。王芷先急急地从飞龙车上跳下来,看见上官知夏和纪茗已经平安无事,神情立马放松下来。
“师父……”纪茗坐到车上,一面扶着虚脱的上官知夏,一面打量着王芷的表情。
王芷转过脸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今天做得很对,你们没事师父就放心了。”
“没事?”纪茗垂下眼睛,望着连嘴唇都发白了的上官知夏。
王芷也别过脸去:“你们两个人能从十几个血族手里逃脱,已经是万幸了。她并没伤着,只要休息调养几天就好了。”说着,王芷挑起一条细眉斜睨着纪茗,“你也是惊着了,去别苑检查检查,不舒服就歇两天。”
纪茗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是。”
纪茗和上官知夏刚住进别苑,外面就下起了汹涌的暴雨,那样密集的落下沉重硕大的雨珠的声音,听着叫人无端心慌。两位西苑的老师把纪茗和上官知夏送到别苑就走了。墨池和贺姥姥留下看温婷诊断过,两人都没什么大碍,才放心离开。王芷又叮嘱了纪茗好好休息,又看过了已经昏睡过去的上官知夏,才同包世仁一起走了。
纪茗望了望空旷寂静的病房,听着窗外的雨声仿佛闷住了心口,只觉得那雨带着渐渐弥漫的凉意由心口散开。明明才是午后,天空却这样暗沉,屋里也并不点灯,仿佛一个极憋闷的夏夜。
纪茗心里没来由的难过,仿佛空空荡荡的少些什么。她在床上坐起身来,深吸进一口气,只有满腔干净被褥的味道,并没有什么温暖香甜的,挎着一篮子淡淡草药味道的,阳光下带着笑意的——
纪茗摇摇头,蜷起膝,把脸埋下去。
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敲打着窗子。纪茗抬起头,却看见那只亮丽的重明鸟,全身湿透了,以爪子轻扣着窗。
纪茗飞快地看了一眼上官知夏,看她睡得安稳,便放了心,静悄悄下床,慢慢把窗子开开,把那裹挟着水汽的重明鸟放了进来,朝它做个噤声的手势。
“可别吵了她休息。”纪茗一面蹑手蹑脚关窗,一面朝重明鸟轻声道,“我来把你擦干净。”
说着,纪茗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了一条毛巾,为重明鸟细细擦过羽毛。那鸟儿显然很通人性,满足地闭上了眼。
“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消失,不如给你取个名字吧。”纪茗一面擦着它的翅膀一面道。重明鸟见纪茗歪着头打量自己,便也歪着头看回去。
纪茗沉吟一会儿:“你羽毛这么华丽,就叫你……华儿?”说着,自己也害羞的笑了起来,“不成不成。不过你既然形似重明鸟,那就取这个音,叫你崇华吧。”
重明鸟不大在意般摆了摆头和尾巴,纪茗又忍不住笑了。
纪茗正站在原地发呆,病房的门忽然缓缓推开了。纪茗赶紧撂下毛巾,一溜烟钻进被窝里。只见探进头来的是杨小宁,手里虽拿了把滴着水的折伞,可是身上还是湿嗒嗒的:“纪茗?”
“小声点儿。”纪茗坐直了身子,“快进来。这么大的雨,我琢磨着你该明天才来看我。”
“我不是不放心么。不过你说得对,这么大雨我一会儿怎么回去啊?”说着,杨小宁蹑手蹑脚坐到了纪茗床边。
纪茗忍不住笑了,指着崇华给杨小宁看:“你的灵种真是高级,连重明鸟都做得有模有样的。”
杨小宁顺着纪茗的手指一看,先是一怔,脸上随即露出肉痛的表情,朝纪茗胳膊上拍了一掌:“你还真舍得用,我说你们怎么这么顺利!这是去年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专门找人花了好几个月研究出来的,全世界就这一个。你真以为重明鸟这样的灵种也能大量生产么,就这一颗就花了我爸将近两百赫呢!我还从来不舍得用!哎呀,可心疼死我了。”杨小宁嗔怪地絮叨着,一扫纪茗愧疚的眼神,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救了你和上官知夏的命,就是一千赫也算花的值了。这鸟儿也挺漂亮,就当养着玩儿吧。”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崇华。”纪茗眼神有些躲闪,“其实这鸟很通人性,你不用也可惜了。本来嘛,重明鸟还能保平安呢。”
“崇华,”杨小宁扬起头想了想,淡淡一笑。“是挺好听的。看来,你挺喜欢他?”
纪茗脸红了:“是啊。”
“那就送给你吧。”杨小宁朝纪茗俏皮一笑。
“那怎么行?”纪茗愕然,“你刚不是还说,这灵种独一无二,又极其名贵……”
杨小宁摆摆手:“再名贵又怎么样,钱这个东西,心疼一会儿也就没什么了。今天要是你和上官知夏真出了什么事儿,那哪是两百赫钱能换回来的。我看你难得喜欢什么玩物;这鸟你都给起名字了,可不就得给你了?”
崇华仿佛是听懂了一般,飞到杨小宁搭在纪茗床边的胳膊上,以泛光的鸟喙蹭着杨小宁的脸颊,大约算是在向旧主告别了。
“什么通人性,”杨小宁一面躲一面淡淡笑道,“明明就是谄媚。”
崇华一听这话,于是赌气一般扫了纪茗一眼,又飞回之前的地方独自梳毛去了。
杨小宁在纪茗的病房里待到大雨稍歇便走了,顺便也把崇华先带去自己的宿舍住两天。彼时天空放晴,可是已经过了黄昏,天色是一片澄净的蓝紫色,还未完全散去的乌云间点着几颗明星。大约到了纪茗开始饿的时候,花卷便适时送来了两篮子吃食。
纪茗看见花卷,心里蓦地觉得亲切:“是你啊。”
“哼哼。”花卷还是那副没好气儿的样子,一面把食篮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面拽纪茗坐起身子,给她摆了张在床上吃饭的小桌子,又拎过一个篮子来,把里面装的饭菜一盘一盘摆出来。
纪茗看着一盘盘的精致小菜,不由得食指大动:“是你从镜厅拿来的么?”
“是苑长让做饭的时候就给你们留出来的。”花卷把最后一碗蛋花汤摆出来,斜眼看了看还在睡着的上官知夏,“她还没醒?”
纪茗也顺着望过去,摇了摇头:“你别吵她。”
花卷从鼻子里哼一声:“我才懒得吵她,原来江华在的时候就烦她烦的不行。”
纪茗心里一颤,转过脸去看着昏暗灯光下上官知夏暗淡苍白的脸色,仿佛肚里有什么舒缓开,却又打上一个新的结,于是只低下头沉默着,好胃口也消失了。
第二天,纪茗有些迷蒙地醒来,睁开眼的刹那被天光刺进眼里,于是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哼声,揉着眼睛坐起身。上官知夏已经醒来,散乱的头发又像往常一样扎起,分出一条小辫子搭在胸前;她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此时正垂着眼睛盘着腿喝着一碗莲子桂圆粥。
纪茗本想伸个懒腰,此时只好讪讪的作罢:“你醒啦?”
上官知夏抬起眼睛看了纪茗一眼,那眼光竟复杂得让纪茗一愣。不过只是一瞬,上官知夏的目光又落回碗里,盯着两颗红艳艳的枸杞子:“醒得比你早。”
纪茗有些尴尬的转过头,看见正在窗边梳洗羽毛的崇华,不禁带了微笑下床去,给它换上一碗清水。
上官知夏向她望过来:“你给它起名叫崇华?”
“嗯。”纪茗有些出神,又不无担心地面向她,“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什么事,毕竟没有真的伤着,大约只是惊吓过度,又实在虚脱了而已。你……”上官知夏似乎欲言又止,手里的瓷勺子掉在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谢谢你。”
纪茗微笑起来:“不必言谢。换做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上官知夏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眼神里的难过渐渐消散,只剩下清明:“难怪他喜欢你。”
纪茗怔住,心狠狠一跳,跳得她舌头都在颤:“什么?”
“我早知道了。”上官知夏把粥碗放在床头柜子上,脸上浮起淡淡的笑。“他提起你的时候的样子,他对你的事情总是格外留心。他的菜糊只给你一个人做——对吧?”上官知夏虽然这样说着,眼神却越来越闪避,最后只是别过脸去望着崇华艳丽的羽毛,“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纪茗的脸“腾”的一下烧起来,仿佛被人说中了心事,可自己只能假装懵然不知:“什么?”
上官知夏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说着,她又低下头去,一双清亮的眼中蒙上了淡淡雾气。
纪茗的心跳得厉害,连双腿也在微微颤抖,脑中却一片清明。她慢慢走到上官知夏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你——担心他么?”
上官知夏抬起眼睛,像是保护自己一样抱起膝盖:“我有什么资格担心?”
“他很好,现在在宋希濂手下的三十六师,八月份的时候才从西安到了上海。”纪茗不管不顾的,轻轻地说着,“墨校长大约每隔一个星期就接到他一封信。他写信总是很潦草,想必很辛苦,可是他并没有受伤。”
上官知夏瞪着眼睛望着纪茗,抱着膝盖的双手渐渐松开。
纪茗垂下眼睛笑笑:“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每隔一星期来告诉你。”
上官知夏咬着嘴唇,倔强地摇头:“不需要了。”她看纪茗准备起身,忽然扬起脸来,“我的这件事,你谁也不会告诉,对吧?”
纪茗点点头,努力保持着笑容:“谁也不会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