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纪茗和上官知夏出院,晚霞艳丽得正犹如重华鲜美的羽毛。回到宿舍,文丹青首先迎出来,一双美目中是掩不住的喜色:“还好还好,亲眼见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纪茗低下头笑了。听说文丹青、顾子规和杜鹃在血族袭击那天虽然滞留在了十方,可第二天早上就平安返校了。她在别苑待这两天,也没见他们谁来看过。
纪茗走进里屋,见白秋心正在灯下静静看书,烛火给她苍白的脸染上温柔的颜色。她只抬眼看了看纪茗,点了点头,便又回去看书了。
昨天纪侯去看纪茗的时候,还特地塞给她一个小瓷瓶,嘱咐她每天务必在三餐前服用。纪茗问及来历,才知道是白秋心给她配制调理胃口的补品。
“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越来越瘦,这可不行。我跟秋心念叨过几次,她也上心了。”那天纪侯像往常一样摆出长兄如父般的架势絮絮说着,“我们是过来人,知道绿阶日子辛苦,你可得把身体养壮实点儿。”
纪茗坐到自己床上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那架古筝上方挂了个金色的鸟架子,便问跟进里屋来的文丹青:“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杨小宁昨天拿过来的,还说今天晚饭后就把崇华送过来。”文丹青淡淡笑着,“说起晚饭,咱们今天早些去镜厅吧?你在别苑这几天,是不是吃的不大好?”
“没有没有。温苑长对我们很关照,吃的东西和镜厅里摆出来的是一样的,顶多少些花样罢了。”纪茗站起身来,“秋心姐,你去不去吃饭?”
白秋心回头看了看纪茗,又看了看文丹青,把脸转了回去:“我等会儿再去。一会儿在镜厅见到你哥,别忘了打个招呼。他看见你肯定高兴。”
“他早知道我今天出院了呀。”
“那也比不上看见了高兴。”
白秋心话音未落,文丹青已经走到纪茗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走吧。”
两人从飞岛跳下后,纪茗左右张望道:“你妹妹呢?不等她么?”
文丹青摇摇头:“我希望她多交一些黄阶的朋友,跟她说了以后吃饭的时候不要来和我们坐。”
“哦。”纪茗眨眨眼,“这两天单独跟秋心姐住,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文丹青唇边浮起一个飘忽的笑,“她总是那样行踪不定的,有什么也不会跟我说。她……对你是真好,是因为你哥的缘故么?”
“大概是吧……应该是,我跟她才认识一年多,你们同住不都三四年了么。”
“其实秋心这个人真的很好,你哥也很好,可是他们两个……”文丹青歪过头,仿佛格外不解。“他们同是九师叔的弟子没错,可是性格看上去相差太远,我还听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很是不和。”文丹青把头歪回来,写眼望着纪茗,“你哥和秋心的事,他跟你说过么?”
“我哥?”纪茗一笑,“他啊,每回都说同一句话。‘小屁孩别啥玩意儿都瞎打听’。”
“‘小屁孩别啥玩意儿都瞎打听’!”文丹青和着纪茗一同说出,跟着笑出声来,“我就知道是这一句。”
到了镜厅,远远望见坐在老位置的杨小宁,还有顾子规和杜鹃,纪茗忍不住便微笑起来。她目光再轻轻一扫,便看见纪侯弯起一双桃花眼,浅笑着朝自己走来。
“那我先走啦。”文丹青轻轻道,向顾子规身边走去。
纪侯朝文丹青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一挑眉朝纪茗道:“看着气色好些了。你秋心姐专门给你配的香楂甘枣丸,管不管用?胃口好些了没?”
“管用,管用。”其实那小瓷瓶还原封不动的被纪茗揣着。“今天秋心姐让我来镜厅跟你打招呼我还奇怪,明明平时从不见你来吃饭的。”
“镜厅我的确不常来,今天来是要给你这个。”纪侯说着拎起一摞三个细线扎起的牛皮纸包,散发着一股绵软的甜香。“玫瑰红豆糕,莲蓉饼,还给你切了根茶肠。虽不是什么好搭配,可总比没饭吃又晕倒了强。”
“没饭吃?”纪茗疑惑地眨眨眼,并不接过。
纪侯笑笑:“你不会以为学校会把血族袭击学生这样的事轻轻放过吧?上官知夏刚从墨校长办公室回来,接下来就是你。”
纪茗接过那一摞纸包,闻着最上层玫瑰红豆糕散发出的诱人香味,胃里忍不住抽了两下:“谢谢。”
“可别言谢。我是用读心术才知道墨校长要和你谈的,你别让他知道。”纪侯说着,朝纪茗身后努努嘴,“这不是来了?”
纪茗转过身,正看见墨池自镜厅沉重的大门外走进来,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谦和,伴着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安。他朝纪茗招招手:“跟我到校长办公室里坐坐吧。”
“燎原按捺不住了。”墨池开门见山,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你最近是否有不经意间读到他的心?”
纪茗下意识地扣紧了膝盖上的牛皮纸包,手指头都发白了:“没有。”虽然纪侯盯她练习读心术一向盯得很紧,可是自从开学以来杂事太多,纪茗总感觉自己就快要到读心者的第二阶段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跨不过那个坎。
墨池摆摆手:“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半个多月来,燎原的动向让我越来越摸不清楚他的目的了。”
墨池把手摊开,向后靠去:“燎原的狡猾我已经见识过多次,所以假圣石的计划本也只是用来拖延一段时间,为敏堂争取到一点优势。我想过,假如我们能在燎原之前知晓无穷石的确切位置,哪怕不真正把它抓到手,它也能成为我们对抗血族的制胜法宝。可是流火森林的火阵太强,范围也广,我在岛上安插的眼线都并不能真正深入林里勘察,只在外围搜索了一圈,自然毫无收获。他们同时时刻注意着血族的动静,发现燎原每天派出寻找圣石的队伍在一天天减少。我想不通这情由。你可有什么见解么?”
“我?”纪茗忽然被发问,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我……我有一个问题,或许对现在这个情况没什么帮助。”
“你说。”
“流火森林的火焰,有没有办法能熄灭掉?”
墨池碧绿的眸子闪了一闪:“据我所知,没有。传说中流火森林结界的设立是由于血族曾经的领袖得罪了空间守护者。那么如果要破除结界,大约也需要空间守护者以上的法力才可以。”
“哦。”纪茗不晓得空间守护者是什么概念,于是只懵懂地点点头,“那么无穷石呢?既然法力无穷,会不会也能够消除流火森林的结界?”
“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一直以来,流火森林是血族扩张势力的最大障碍,也是燎原心腹大患之一。假如流火森林被破除,被危及的不仅是敏堂和十方,血族甚至会把手伸到大陆或更远的地方。”
纪茗想起自己在南京的亲人,在西安打仗的江华,心里一紧:“所以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墨池微微摇头:“我不允许它发生。”
纪茗沉吟一会儿:“那么,岛上的其他势力呢?既然燎原在收集圣石,那身为血族同盟的黑精灵还有蚀月龙城为什么不帮他?”
“你这话问得很到点上。可惜四大邪王都极为善于隐藏行迹,要去探听究竟看他们是否联手寻找圣石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我们只能期望最好的情况,那就是黑精灵和蚀月龙城已经厌倦了血族的野心,同时也在寻找圣石以求牵制燎原。”
纪茗忽然灵光一闪:“也许黑精灵和蚀月龙城还不知道圣石的事情,也许燎原根本没跟他们分享那块石板。”
墨池的眼底终于露出笑意:“你说的很对。以我对燎原的了解,这是最大的可能性。要让他们闹内讧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有这个就行了。”墨池说着,从桌面下捧出一块石板,正面十六个汉字,反面十六个字母,从外形上看与纪茗之前破解的藏宝图一模一样。
“可是……”纪茗忐忑起来,“那块石板的材料无法伪造。而且这样一来,岛上又多了一拨了解圣石方位的势力。”
墨池扬起嘴角,眼中却闪着无奈:“伪造的石板无需完美,你也不用担心黑精灵和蚀月龙城会太早解出石板的秘密——只要能牵制燎原,甚至让他们两虎相争,就能暂保敏堂安全。”
从墨池办公室出来,镜厅里吃午饭的人群已经散去,纪茗也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饿得发慌,便不顾迎面刮来的凉风,拆开那包玫瑰红豆糕先吃了起来。结果就是这样受风着了凉,还闹了几天肚子。
小病小痛的时候纪茗总是睡得格外昏沉,而梦境冗长杂乱。
她有时梦见江华拖着抢跟着部队漫无目的的行进,一张脸抹满了烟灰,狭长的眼中不再闪着稚气的光,目光穿过广袤的土地,远远地望着南京的城墙。
她有时梦见纪府的铁门被汽车生生拉断,乳白色的小楼轰然倒塌;她曾经那个紫色的房间,她的妆台,她的轩窗,她白色的床幔,全部支离破碎,飘散在布满鲜红战火的天空中。
她有时梦见一片荒野,先是黄管家,再是她母亲,然后是熊赛裘,还有白秋心,还有许多许多跟她仅仅一面之缘的人,带着笑容向她走来。这些人放在一起,怎么看都是再奇怪不过的组合。他们的笑容越灿烂,纪茗就觉得离他们越遥远。
纪茗在头疼欲裂中醒来,看见白秋心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安静地一下下梳头,心里忽然安稳下来。
梦境只是梦境,只要在噩梦醒来之后,发现身边的人都还平安,纪茗觉得比什么都好。
一晃便入了冬,江华的来信愈发稀少,每每写信又只是寥寥几笔,仅仅报个平安而已。江华的信里并没有说明,可是字里行间能看出,他的部队早已经离开西安,在往西南方向行进。纪茗总是收不到他的信就要担心,可是看见他的字迹又更不安。她总觉得,江华的部队这样紧张,大约是要出什么事了。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
消息抵达敏堂的时候,犹如寒冰在沸腾的油锅里炸开。敏堂在悲哀肃穆的气氛里沉默了整整一上午,直到下午才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
“程虎元的父母躲进法租界了!”
“周葵一家子在德租界,据说已经太平了!”
虽然耳里听着身边人的家人一个个传来平安的好消息,上海失守,敏堂依旧没有任何人心头感到哪怕一丝放松。纪茗和杨小宁几天都没能吃好睡好,一面担心着南京的情况一面互相安慰,可是安慰的话语都只能让对方更加心忧。
“杜鹃还好么?”上海的消息传来的第五天,文丹青看着刚来坐下的顾子规眼睛充血发红,眼下的浮肿泛着青黑,不由自主露出心疼的神色。
顾子规的眉头锁了几天,今天终于解开了一点:“好,我一告诉她她父母都被安排在英租界,现下好得很,她就终于肯好好吃饭了。”
文丹青露出淡淡的欣慰笑容,眼神中还是化不去的愁思。自从听说上海沦陷,杜鹃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并不哭,也不吃不睡,只是每天沉默不语,或者忽然发脾气摔东西,与她同住的张莉莉都被吓得暂时搬走了。顾子规几番去看她,都闹得一团乌烟瘴气。于是他刚听说关于杜鹃父母的好消息,便连忙赶去告诉她。
“他们就留在上海,不接过来么?”李小玉插道。
文丹青摇摇头:“现在不行,得等这个紧张的当口过了再接来。”她说着望向顾子规,“好在顾伯父顾伯母已经在十方安顿下来了。”
顾子规闷闷地嗯了一声,抬起茶碗喝了一口,便又沉默下去。
此时早已立冬。虽然这岛在温暖的南方,四季常春,树木常绿,纪茗身处敏堂这一片萧索中,也不由得由心底泛出凉意。
江华已经十多天不曾来信了。纪茗捧着一杯桂枝芍药茶向外远眺,盯着不远处灰蒙蒙的天幕下黯然漂浮着的飞岛,手被茶杯烫得发红,可是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寒冷。
“纪茗!纪茗!”
纪茗回过神来,听见杨小宁在飞岛下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里略带哭腔。她手一颤,茶杯几乎摔碎在地上。她一面念口诀一面向外冲去,心里的不安一阵阵翻涌上来,仿佛自己的噩梦即将被证实。还没等飞岛降落停稳,纪茗便跳下去拉住杨小宁的手,而后者则已带了满面的泪痕。
“纪茗——”看见纪茗出来,杨小宁反而哭的更厉害,连话也说不出来,“南京——日本人打到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