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满堰离开别苑去十方的那天,纪茗终于肯在学校大门口去送一送他。纪满堰望向女儿的目光中还残存着以往沉淀下的威严,可是更多的却是歉意和无奈。纪茗却不再像曾经那样只是回避他尖锐的注视,而是倔强的回望过去。纪满堰叹出一口气:“茗茗,你长大了。”
纪茗不置可否地一笑。
纪满堰招呼了早在一旁等候的两个半矮人来提行李,戴上一顶灰色的毡帽:“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说着,他最后看了纪茗一眼,然后昂首而去。
“爸,”纪茗出声叫住他,“你想不想我妈?”
纪满堰顿住,眉心微皱,轻轻闭上眼睛:“当然。”
“那如果可以,你想不想让她回来?”
纪满堰闻言微微愕然,然后沉下脸来:“我没有这样想过,你最好也不要有这种想法。”说罢,他一脚跨上等候已久的飞龙车,伴随着两声清越的龙吟腾空而去。
纪茗站在原地望着那辆飞龙车渐渐远去。没有这样想过么?不知道倘若父亲读了自己的心,知晓了自己所知晓的,会不会还要这样急切的打消自己的念头。
那一日晚餐时,纪茗一直魂不守舍地盯着镜厅的大门看。顾子规狐疑地观察她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看什么呢?”
“嗯?”纪茗迷迷瞪瞪地回过脸,“我是……今天没什么胃口。”
“我看也是。”文丹青不无担忧地笑笑,“你看你眼前的饭菜几乎都没怎么动。怎么,最近胃口又不好了么?”
“额,香楂甘枣丸我今天忘记吃了。”纪茗正要含糊地应付过去,余光中望见镜厅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雪白头发碧绿眼睛的老人,似笑非笑地在学生群中巡视。纪茗猛地站起,连杨小宁都吓了一跳。
“干嘛啊你要?”杨小宁不无惊恐道。
镜厅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地划过光洁的地板,纪茗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便飞快地溜到即将合上的门缝间闪身而出。
墨池忽然回过头来盯着“啪”的一声关紧的木门,一双清亮的碧绿眸子闪着捉摸不定的光。
纪茗一路小跑进了西苑,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通往校长办公室的走廊。由于是午饭时间,她一路上竟没遇上半个人影。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依旧是那轩敞的正方形屋子,球形的天花板上绘着缓缓移动的星座和天体,颜色可疑的烟雾从藤制架子上的玻璃器皿中旋旋而出。
纪茗走到墨池那张宽敞的书桌面前,然后转过身。她正前方的角落里放着那架精美的落地镜。她期待着,在这里能找到她需要的所有答案。
青光亮起。
Y-O-U-L-O……
“我没有时间来跟你猜谜,我也看不懂洋文!”纪茗对着那面镜子离得自己大吼,忽然哑然失笑,“我只需要见一见阿尔诺……我只要见他一面,就能找到长终石。”
那青光黯然消失。纪茗眼里蓄了泪,嘴唇颤抖地嗫嚅道:“求你。”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垂下脑袋,抬起手背来把眼睛擦干。再定睛向镜中看去时,已经有一个红发女人,依然是那一身夸张到极致的打扮,坐在镜子里墨池的办公桌前,笑眯眯地朝纪茗打招呼。
纪茗下意识地回头望望,确认了镜子外面的确只有她一个人时,便长出了一口气,抬腿跨进镜子里。
“你要我帮你找长终石?”阿尔诺开门见山,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也许你还没注意到,我被限制在这里,实在力不从心。”
“你不是伟大的神龙么?”纪茗抬起眼睛。
“不,”阿尔诺伸出一根手指,含着笑容在纪茗眼前摇了摇,“我曾经是伟大的神龙。或者说,在这‘镜界洞天’里,我依然能勉强与曾经的自己相媲美;可是一旦我离开这个幻影,我的能力大约连你也不如。”
“幻影?”纪茗惊异地眨眨眼,向四周望去。正方形的屋子,球形的顶,缓慢移动的星空,冒着烟雾的玻璃器皿……这不就是她所熟悉的校长办公室么?
然而她的目光忽然落在角落里的金色落地镜上,那里面映照着一间一模一样的屋子,却不见自己和阿尔诺的影子。她仿佛忽然清醒:“我们现在——是在一个幻影里?”
“是的。镜界洞天说到底,只不过是折射出的一个幻影而已。”
纪茗低下头。她感觉到希望的影子自她手中缓缓滑去,可她还是要努力抓住最后一点尾巴:“那么关于长终石,你总会知道一点什么的,不是么?”
“我想我对长终石的了解的确比你深刻,可是关于它的确切位置,我的确毫不知情。”
纪茗的心凉了下去:“那么……我懂了。我的母亲,她真的回不来了……”纪茗好不容易才接受宋佳瑜已经不在的事实,然而使她复活的希望骤然燃起又熄灭,对她而言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不禁红了眼圈,垂下头颓丧地坐在椅子里。
阿尔诺平静地转过脸,仿佛毫不在意般用手指玩弄着自己红色卷发的末端。
“对不起,我……”
“其实如果你只是想让你母亲复活,长终石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纪茗本来虽然灰心丧气,但已经做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她正要离开时,却被阿尔诺打断话头。对方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尖利的长矛把纪茗钉在座位上。
纪茗咽了口口水:“什么?”
阿尔诺的神情依旧平淡无波:“这个岛在这个世界里是个异数,不稳定的魔法元素很多。其实如果你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复活一个人也并不难。”
“什么代价?”
“在西苑修习到金阶学位的人都知道有一个被严令禁止的高级魔法阵,叫做Aubrey Pentacle Matrix,俗称起死逆命阵。其功能自然是另一个人起死回生,只是要让这个魔法阵运转,不仅需要施法者强大的法力和精神力,更要付出极为重大的代价。起死逆命阵在给一个死去的身体重新注入生命和灵魂的时候,便要以另一个活人的生命力作为等价的驱动力。换言之,它在复活一个人的时候,就要杀死另一个人。”
“阿尔诺,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这样做。”纪茗面色苍白,眼神也黯淡下去。
“我还没说完呢。”阿尔诺的眼中荡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在敏堂与北方丘陵之间是什么,你该清楚吧?”
“与北方丘陵之间……”纪茗疑惑地抬起眼睛,“不是禁林么?”
阿尔诺的唇间也抿起一丝微笑:“不错。在禁林的最中心,有一棵与众不同的灵树,干似梧桐,叶似银杏,花似玉兰,四季常青。这个岛上流传着一个说法,任何人只要找到这棵灵树——”
纪茗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贺姥姥年年都要讲的故事,不由得恍然大悟:“——便能功力大增,并且实现三个愿望!”希望的微光闪了闪,然而纪茗的心猛地一缩,“有多少人已经因为寻找这棵灵树而死?”
“这我并不晓得。但是我知道,被你们敏堂视若大敌的,就连墨池也为之头疼不已的四大邪王其中之二,无面术士木隐和虎头骑士拂尘,就因为曾在年轻的时候找到了这颗灵树,才获得了佼佼不凡的能力,拥有了现今这样庞大的势力。”阿尔诺的声音中几乎充满了诱惑的味道,“再者说来,就算你明知道在寻找灵树的路上有生命危险,你还是会去,不是么?”
纪茗的目光闪烁不定,良久才道:“三个愿望,是无论多么沉重的愿望都可以么?”
阿尔诺微笑的弧度加深:“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可是我也要提醒你,知道灵树的人不少,有胆量出发寻找的人却不多,而最终没有迷失或折损在路途上的,就更稀少。——即便如此,你还要下定决心么?”
纪茗的眉头深深锁起。三个愿望么?连起死回生,左右命运的愿望都可以实现么?
阿尔诺信心满满地打量着纪茗。而后者在长久的思索中,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尔诺的笑容反而消失了:“很好。假如你现在离开这里,出门之后右转穿过西苑陈列馆,那就能为你争取到两分钟时间绕路离开,而不被正在回办公室路上的墨池发现。”
纪茗猛然惊醒,从椅子上跳起,向阿尔诺匆忙道别后立即离开,也听从了阿尔诺的指令穿过陈列馆,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撞见,安安稳稳地出了西苑。
回到宿舍的路上,纪茗一直忐忑不定,一面是激动不已,一面却仿佛有什么放心不下,好像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只能带来更大的灾祸。可是这声音越明显,纪茗反而越坚定。她想着,这不过是自己性格中胆小的那一面在作祟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有让母亲复活的办法,即使明白前路险恶,倘若因此便胆怯退缩,却让她以后怎么能安心度日呢?
纪茗这样想着,暗暗便在脑海中计划起了一切。
下午一下课,纪茗便回到宿舍坐在桌前捧着那本《敏堂校史》,仔细研究着书后附录中的小岛地图。纪茗用手大约比了比,北边禁林大约有六七个敏堂那么大,而从敏堂别苑最北走到最南侧的大门,也不过花上不到一个小时。假如灵树在禁林中心,那么自己去找到它一来一回,一天的时间都用不上。
纪茗“啪”地合上书。这一天已经是周五。她盘算着明天一早出发,晚饭前就能回来。
第二天早上纪茗睁开眼时,外面天色还是黑的。纪茗换上了普通的衣服,披上一个苔藓绿的斗篷,掩盖了腰间别的桃木剑和满满一兜子灵种。临出门的时候纪茗正要给崇华喂些鸟食,想了想又只摸了摸它脑后细腻光滑的羽毛:“一会儿等天亮了,你便去和江华待一天吧,等我晚上再接你回来。”
崇华似是不满她又要抛下自己,又似是的确喜欢江华,于是只偏了头不出声,任由纪茗温柔地手指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纪茗又想起拿些应急的药品,施法术用的黄纸,她依照《敏堂校史》拓下来的简易地图和指南针,还有前一天晚饭时特地攒下来的点心。窗外隐约可见微弱的天光了,纪茗又环视一周,觉得的确万事妥当了,便悄声念出口诀:“望峰息心。”
这飞岛也像是不愿吵醒文丹青和白秋心般,下降得格外缓慢平稳。
纪茗一跃而下,抬头望望已经快要西沉下去的月亮和几点残星,戴上遮至眉毛的兜帽,双手紧紧抓牢前襟,趁着夜色急急而去了。
纪茗记得江华跟自己说过,别苑最北侧有一个小门,他就曾经从那里到过禁林的边缘。于是纪茗从广阔的灵种田间猫腰穿过,一路到了别苑最北侧的石墙根下。这石墙足有五六人高,又像是长年累月无人接近的样子,墙下的杂草都生到了纪茗半腰高。
纪茗蹚着草,双手在石墙上一路摸过去。现在太阳还没升起,仅凭一点微弱的光连墙上石头的自然花纹也看不见。纪茗的手细细的摸索着,终于给她摸到一条仿佛极规则的纹路。她努力拨开杂草一看,果然隐约见到一个门的轮廓,只是又低又窄,看上去只是供半矮人使用而已。纪茗仔细一看不见门把手,便努力向外推,发现这门虽然沉重却并不发涩,想必是江华时不时出入的缘故。只是这石墙厚重,仅仅推出一条让纪茗勉强通过的缝隙便让她出了一身汗。清早的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纪茗好容易挤到石墙外,才一松劲,那小门便自己合上了。纪茗回头摸着那石门的位置,低头感叹:“果然这样沉重的门他用着最顺手。可是这门这样小,他就算推开容易,恐怕出来也难。”纪茗脑海中浮现出江华弓着身子努力从那狭小的石门中挤过的画面,不禁低低地笑了。
纪茗在敏堂上了一年多的学,却从来没见过敏堂北侧的风景。向左望去,依稀可见精灵族栖息的茂密森林。向右望去,流火森林的熊熊火光在这黎明的暗淡天色中带着灼人的煞气。在前方不过几十米出,便是纪茗闻名已久的禁林了。说来奇怪,这禁林自不远处看郁郁葱葱,可从林子入口到敏堂北墙之间不短的距离竟然寸草不生。
纪茗深吸进一口气,按捺住一颗不安定的心,迈步向禁林走去。
走得近了,便看见一个古旧的墓碑杵在禁林的入口处。纪茗知道,这便是贺姥姥故事中那位女学生的墓了。
纪茗走上前去,发现那墓碑经历了风霜,字迹已经看不太清了。纪茗细细辨认,只认出墓碑上四个大字“溘先朝露”,再想找那女学生的名字却是无迹可寻,想必是被多年风沙雨雪给侵蚀没了。纪茗触动心弦,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然而她的目光落在墓碑下,那竟是一枝还带着露水的,极新鲜极娇艳的秋海棠。
纪茗忍不住奇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秋海棠?”
然而纪茗心中的任何疑问,都在踏进禁林黑漆漆的入口的一瞬间被打消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从头顶遮蔽的茂密枝桠间的缝隙望去,依稀可见泛白的天空。眼下到了二月初,林子里处处已经可见绿意,地上也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金盏菊和半枝莲。然而从纪茗的眼中看去,黑黢黢的枝干在头顶交错盘旋,脚下茂密的草叶和枯枝中也不知潜伏着什么蛇虫鼠蚁;那淡淡的天光洒下来,带着树林中特有的稠密湿气,只让她心生惧意。纪茗一时间胸口烦闷,却控制着自己绝不回头看。
“都已经到这儿了,还怕再前进几步吗?”纪茗给自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前行。
这样走了不知多久,太阳已经升高。那淡淡的金光透过来,照得浑身带着湿气的纪茗身上生了些暖意。纪茗本想看看地图,可那上面只有禁林的轮廓,而她推测自己已经到了接近中央的位置,那地图无论如何也帮不上忙了。
纪茗又拿出指南针确认自己的确是在向北走。现如今她只有一味的朝着一个方向走,这样回程的时候才好认路。她忽然后悔自己怎么不同杨小宁或江华知会一声,偏要任性一个人来闯禁林。
她定睛看着指南针,可是那根红色的小磁针只是没头没脑地四下乱转,无论如何也不显示一个确切方位。
纪茗心里大是奇怪,拿手用力甩了甩那指南针,可是它依然显示不出方位。
四周好像忽然暗了下来。仿佛一阵烟雾聚拢来,遮住了暖洋洋的日光;起初还不明显,只是一会儿间便仿佛降下了不见天日的黑暗。
纪茗的耳边响起贺姥姥干枯的声音:“——当时林子里降下一阵妖雾——”
纪茗如同当头一棒,愣在原地,一颗心顿时凉了。
然而贺姥姥的话一字一字如同钢针般扎进她的脑中:“——那便是僵尸捕猎的诱饵。”
于是在这浑浊不堪的迷雾之中,忽然亮起一缕绿色的幽光。然后,又是一缕。这些幽光逐渐向纪茗逼近,那是血族的僵尸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纪茗拔出腰间的桃木剑,一面强迫自己镇定一面飞速转着脑筋。然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她的脑子已经被害怕和惊恐占据,哪还能想出逃脱的妙法?
第一双眼睛近了。纪茗狠命一挥,剑身仿佛击打在沉重的沙袋上,反倒是纪茗被震得退了好几步。
纪茗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一双手握紧了剑柄指望着能以守为攻,于是只原地转着圈子,看着哪双眼睛逼近了就刺去一剑。
她想起不久前上官知夏独自对抗血族的情景,不由得从心底漫出绝望。在禁林里,是不可能有人来帮她救她的。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剑,更是苦笑一声。上官知夏本有一把破风好剑,都在对抗血族的一战中折断了。自己这根桃木剑,又能支持多久呢?
杨小宁当时的话语此刻想来,带着辛辣的讽刺意味:“纪茗,你别犯傻!桃木剑怎么斗得过血族?”
在那一瞬间,纪茗几乎想干脆弃剑求死。然而求生的欲望猛然像一个浪潮般拍向她,纪茗眼中又亮起斗志,挥起手中的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虎啸,带着勃发的威严,在林中悠荡。
纪茗不由得一愣。包围着她的数十双绿色的眼睛竟然都忽然黯淡下去,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飞快地遁走了。一时间,那不祥的烟雾也散了个干净,禁林里又是一派暖洋洋的春光,仿佛刚才那可怖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然而纪茗带着后怕,依然紧紧握着剑柄,机警地面朝着虎啸传来的方向。
刚才遭遇僵尸,纪茗已经迷失了方向。倘若还要斗猛虎——
有猛兽踏着枯枝落叶飞奔而来的声音。纪茗轻轻闭上眼,再睁眼时,已经带了坚韧的决绝。了不起,就是拼死一搏!
那是一只庞大的白色老虎,身上带着鲜明美丽的花纹,轻盈强健的体态仿佛是踏云而来,好像在尾巴后也溅起金光点点。它的出现如此突然,以至于纪茗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它便已经腾空要扑上来。
然而它在空中的瞬间,竟然幻化成一个戴着白虎头套的高大男子,穿着一身华美的,类似于书中所见过的精灵装束,负手从容落地。那头套遮去了这男子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巴,以至于纪茗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桃木剑,剑尖直指着对方的胸口。她以她最具威势的声音喝道:“你是谁!”
对方并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仿佛只是在打量她。
纪茗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你是精灵族的吗?”
那男子轻轻张开双唇,声音沉稳醇厚:“我是精灵族驯兽师,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