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茗手中的剑尖依然对准白虎的心脏,她的声音也犹自惊疑不定:“你——真的是精灵族的吗?”
对方像是懒得与她计较,却也并不离开,只是话中忽然带了一丝笑意:“你真以为你能伤得了我?”
纪茗脸上一红。的确,在见过他一声怒吼便吓退数十只僵尸后,自己对手上这柄桃木剑就的确没什么指望了。更何况,这人方才毫不费力的便救了自己一命。纪茗这样想着,渐渐放低了手腕,收剑回鞘:“对不起……谢谢你。”
“不必。”白虎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转身离开,却又收了脚,“你是敏堂的学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呃……”纪茗一时不知从何回答起,“我听说禁林里有一棵灵树,就来找找。”
白虎听见这话身子一僵,竟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似的。纪茗狐疑地皱起眉头,右手又摸上剑柄:“怎么?”
“要是灵树能被你这样的小姑娘随随便便找到,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此丧命了。”白虎嘴里说笑着,嘴角却不见笑意,“你还是回敏堂去吧。听你们老师讲讲禁林的故事,你就不会再想来了。”
纪茗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认白虎的正确。自己决定来这里本就是被一时冲昏了头,想必阿尔诺也是觉得自己不可能真有这么愚蠢才跟自己提起了灵树的事情,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听话往火坑里跳。纪茗于是惨淡的笑了笑:“是啊,我该回去了……”
她朝四周望望,只觉得每一棵树木长得都一样。她抬头望去,日光琐碎地洒下来,叫人辨别不清日头的方向。她低头寻找着刚才丢在地上的指南针,却发现它已经被一只僵尸踏扁了。纪茗不禁“哎呀”一声,一时情急起来。
“迷路了么?”白虎依旧站在原地。
纪茗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麻烦你告诉我,回敏堂应该是哪个方向?”
“不知道。”
“不知道?”纪茗奇道,心里又多了一分恐慌,“那么你知道我们在禁林里的确切方位么?或者你给我指条路去精灵族的领地,他们应该会帮我回学校的,对吧?”
“精灵族的领地距离这里有小半天的路程,就算你一路不休息,到达西林也是半夜之后的事情了。你真准备在这里过夜么?”
纪茗想起那一缕缕绿色的幽光便打个寒颤,急忙摆手:“现在还不到中午,我只要找到南边,就能摸着路回敏堂了,对吧?”
“不到中午?你看看地上的树影,下午都过了一半了。”
纪茗闻言不禁大惊,她对时间的估算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她想起自己脾胃气虚的事,赶紧拿出早备好的糕点来。其实她早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而且轻微感觉头重脚轻,只是她本来还以为只是自己不习惯在森林里旅行,而且又因为遭遇僵尸而吓着了的缘故。
白虎看着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送你回敏堂。”
纪茗抬起眼睛:“真的么!不对,你不是说不认识敏堂的方向么?”
“我的确很多年不往那边去了,不过路我还是找得到的。”白虎说着,已经施施然经过纪茗身边了。
纪茗心里疑窦未曾打消,但还是本能地咬着糕点跟上去:“怎么找?”
白虎卸下腰间的水袋递给纪茗:“精灵的直觉。”
纪茗愣愣地接过水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刚才还干堵在嗓子眼里的糕点立马顺了下去。
二人一路并肩同行,白虎一直沉默着,像是在思索什么,纪茗也逐渐放下了戒心。
“刚才真的谢谢你。”纪茗沉声道,“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大约现在世上已经没我这个人了。”纪茗心有余悸地笑了笑,然而又仿佛想起什么,“说起这个,你为什么会出现距离精灵族领地那么远的地方?”
白虎微微偏过脸来,又转回头去:“我有一位故交,很多年前便不在人世了,我今天想起来去看了一眼。”
纪茗一时尴尬:“对不起。”
“没什么。”白虎倒是云淡风轻,“你又是为什么想不开来找灵树的?”
“想不开?”纪茗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自嘲的笑笑,“这话说的真没错,我这事的确是没想开。”于是,纪茗便把宋佳瑜的事略略讲述了一遍。
白虎听到最后,淡淡道了一声:“对不起。”
纪茗脸上凄然的神色淡去,浅浅一笑:“其实本来也是我不该抱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能多一个人听我说说这些,我心里已经好受很多了。”
白虎于是也沉默了。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随意聊着,纪茗听白虎模糊说起两句精灵族的事,也渐渐放开了跟着说笑。不知不觉天光有些暗下来了,纪茗走得两腿发直,可依旧望不到这禁林的边缘。
“眼看着下午都要过了吧?”纪茗肚子里饿得慌,糕点也早吃完了,不由的有些烦躁,“你这精灵的直觉,到底准不准啊?”
“要不你自己走?”
纪茗看不见白虎的表情,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说笑,连忙道:“别别别,你肯定准,肯定准。”纪茗边说边不大自在地望着逐渐暗下来,在树枝横斜交错的影子中显得有些可怖的林子,心里不禁发慌,“你起码告诉我,我们大概还有多久才能走出去吧?”
“我已经走了最近的路了,大约还有一个小时。”
“还有一个小时啊。”纪茗一听便泄了气,“这样,你急不急着回去?不急的话,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行不行?只要天黑之前走得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白虎听着停下了脚步,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不过不能歇太久。你找块地方坐舒服了。”
纪茗依言找了块略宽敞的草地,把地上的树枝子大约划拉开,盘腿坐下了。再抬眼时,白虎不知什么时候抱了一拢干柴放在地上,嘴唇微动两下便从掌心射出一个火球,一个小火堆就这样生起来了。
“你饿不饿?”白虎在纪茗对面坐下。
纪茗来不及赞叹,只呆呆点了点头。
白虎吹了声口哨,立刻就有什么东西跑过来的动静。等声音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只圆滚滚的白兔。纪茗一见那兔子可爱,刚露出笑脸,可是白虎揪住它的耳朵轻轻一拗,便拗断了它的脖子。纪茗神色变了变,只低下头去。明明是自己说肚子饿了的,怎么能怪人家为自己捕杀野味呢?
眼见着白虎已经极为娴熟地把兔子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大概搭了个烤架,拿了根树枝把兔子穿上,放在火上烤。这过程纪茗不大敢看,于是只东张西望地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树。仿佛火点起来了,天色就显得更昏暗了些。
然而过了一会儿,肉香直往她鼻孔里钻,纪茗也忍不住喜笑颜开:“真香啊——”
白虎的头套下露出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纪茗看着白虎,忽然起了好奇心:“白虎,你能把头套摘下来吗?”
白虎身子一颤,僵直起身,隐藏在头套后的视线隔着火光直直地望过来,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和失神:“——景澜?”那语气,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可是他却不敢伸出手来,怕亲手戳碎了这个美梦。
纪茗迷惑地皱起眉:“什么?”
白虎的一颗心瞬间下沉,脑海中燃起的细小火苗刹那间熄灭。刚才在火光的闪烁中他一时模糊了视听,竟以为是听到了……他僵直的背再次弓起,像是要摆出放松的样子,可实在只散发出颓唐的气息:“没什么。这头套我很多年没有摘过。”
“哦。”纪茗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划着草,“我看你离火这样近,也不怕闷着了?——你睡觉的时候也不摘么?”
白虎只是盯着火上烤的兔子不做声,过一会儿才望望天道:“我看你今天想在天黑之前走出禁林是不大可能的了。”
“什么?”纪茗闻言,一蹬腿从地上跃起,向四周望去。果然已经暮色四合,在林子深处也有仿佛萤火虫般的不知名昆虫亮起小小的身体,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莹莹的光影。
纪茗颓丧地重新盘腿坐下,一手托腮,心里懊悔到了极点,同时又忙着思考对策:“我其实是怕……我记得天黑了之后学校里会有半矮人绕着围墙巡夜,那我便无论如何溜不回去了。而且丹青姐和秋心姐睡觉的时候还不见我回去,也一定会担心,会告诉别人的。还有小宁,她一天没见着我,会不会已经向别人打听我的去处了?她要是问到江华那里,保不定墨校长就已经知道了……”
纪茗越想越混乱越想越后悔,越是想办法,就越是想不出办法。这样闷坐着自扰了半晌,白虎悠然举过一条兔腿来:“熟了。”
“谢谢。”纪茗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把肥美的兔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可也是食之无味。
白虎大约终于看不下去了:“或许我能帮忙。”
纪茗眼睛亮了一亮:“怎么帮?”
白虎清了清嗓子:“你在敏堂,想必有至交好友吧?”
“有的。杨小宁……还有江华。”
“他们都在东苑,或都在西苑么?”
“杨小宁在东苑,江华在别苑。”
“别苑?”白虎迟疑了一会儿,“那就更好办了。既是至交,他大概愿意为你撒谎。你就说白天一直在花园或者图书馆,晚上不舒服,就在别苑住了一晚,想着要是生了病他照顾你也方便。”
“呃……”纪茗把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想着大致这样说是没有问题的。没错,自己心情不好在中央花园散心,中午一个人吃了饭,下午在图书馆呆到闭馆,有些难受了,就借宿在别苑的空病房。但是自己没有告诉江华,因为怕他担心,只是想着如果真生病了再告诉他。没错,就这样说正好。可是她又有些不安,“那么我跟江华怎么说呢?”
“这还用问么?你既然当他是至交,还要瞒他么?”
听白虎这样说,纪茗心里又浮起愧疚。是啊,自己偏要这么幼稚这么武断,竟然决心要做这样冲动的事也不知道告诉杨小宁或者江华一声。
白虎又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着急回去了。我把火生得旺些,你早些休息,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一定会在清晨前赶到敏堂。这样,你就能解释是你在别苑安稳睡了一夜。”
纪茗心里虽然不安,但思来想去,还是点了点头。
白虎给火堆添了些柴,自己也在边上合衣躺下。纪茗本来已经背过火去躺下了,此时又坐起:“白虎,我可是充分信任你的。”
白虎也跟着悠然坐起身:“怎么,要我到远处去睡么?”
“别别别!”纪茗想起白日里那一缕缕绿色的幽光,拢了拢衣裳重新躺下,“我都说了信任你。晚安。”
白虎轻笑一声:“晚安。”
睡惯了敏堂舒适的床铺,乍一睡草坪,纪茗是百般的不习惯,大约只合眼了两个多小时便醒了。她睁开眼的时候,由于身后是火光,显得周围漆黑得可怕。纵然有火堆的温暖,纪茗还是心生寒意,不由得抓紧了身上的衣服。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景——澜——”
听见白虎的睡意朦胧的梦话,纪茗骤然放松下来。果然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精灵,在森林里随便一躺就能睡得这样舒适。
白虎依旧说着梦话,像是在低低地呼唤:“景——澜——”那声音且低且哑,即使在睡梦中也像是饱含了无尽的温柔与伤痛。
“我——骗了你——我是——”
火堆里忽然噼啪一声,掩盖了白虎残破的句子。纪茗再听时,也只有白虎均匀浅慢的呼吸声了。纪茗感到一阵安心,又强迫自己闭眼,勉强也睡到了第二天凌晨。
纪茗是在食物的香味中醒来的。她转过身时,先是被正好落进眼里的阳光耀得睁不开眼睛,等她痛苦挣扎过后,便发现白虎拿了块又大又平又薄的石板当锅子,在煎四个鸟蛋。
纪茗不由得扑哧一笑:“一睁眼就有饭吃,这日子还过得真舒服。”
白虎淡然道:“一睁眼就饿,你是张着嘴睡觉的吧?”
纪茗本想回一句你才是张着嘴睡觉的,明明昨晚上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梦话,可又怕白虎知道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会生气,于是只好忍下来。
“要熟了。”白虎一手丢给纪茗两根细木棍,都被削了皮,还削得笔直笔直的,“没有筷子,拿这个凑活吧。”
纪茗感激地接过,一时倒不好意思动手了:“这实在是……谢谢你啊。”
“快夹一个走,不然要熟过头了。”
纪茗赶紧一手拿筷子去插,一只手虚悬接着,忍着烫囫囵了一个鸟蛋。虽说味道平平,可带着树木独有的自然馨香。她于是展颜道:“真不错呀。”
白虎于是道:“再夹一个。就这两个蛋,勉强做早餐吧。”
“怎么能说勉强呢?这样的早餐很好了。”纪茗笑着,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她心里,忽然惦记起江华的那一碗菜糊来。今天回到学校去,午饭一定要向他讨一碗。
两人再启程的时候,并不像前一天那样匆忙赶路,反而有些悠闲。纪茗拿了一根长一些的树枝边走边在地上划拉着:“白虎,你有多少岁了?”
“我么?马上就快五百岁了。”
“五百岁!”纪茗惊道,“白……白虎爷爷?”
白虎失笑:“别这样叫。精灵的五百岁转换成人类的年龄,也就是三十多岁。”
“这样啊……我听说岛上的四大邪王中,有两个是被驱逐了的堕落精灵。你认识他们么?”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有些记不清了。”白虎淡淡地笑笑,“精灵的寿命虽长,可是几百年也是说晃就晃过去了。精灵是崇尚美好的,并不愿意多在过去的不愉快上纠缠。”
纪茗听出白虎这话里的回避之意,于是也转移了话题:“那么,你这五百年过得一定很愉快吧?”
“怎么可能一直愉快。不过好在我有一个好兄弟,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患难的时候他对我也一直不离不弃。有这样过命的朋友,日子有时候艰难些也能过得轻松。”
“五百岁——”纪茗想起白虎前一天在睡梦中的呼唤,“你怎么只说有兄弟,却不说有妻子呢?”
白虎轻笑两声:“你未免太好奇了。”
纪茗脸上一红:“你不想说就不必说。”
白虎偏过脸来,大约斜睨了她一阵,便转回去望着前方:“你看,要到了。”
纪茗定睛一看,果然已经能远远望见禁林的尽头,和在残存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的那块矮矮的墓碑。
纪茗心下欢喜,不禁加快了脚步赶过去。白虎也不动声色地加快了速度,嘴角还余留着一丝残笑。
视野越来越开阔了。终于到了禁林的边缘,纪茗立在那墓碑边,仰起头来看着黎明前闪耀的繁星,再望向前方敏堂的围墙,以及其中隐约可见的西苑塔楼和东苑飞岛。
纪茗站在刻着“溘先朝露”四字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多谢前辈保佑,多谢前辈保佑。”她再抬头时,发现白虎站在面前,手里拈了一枝带着露水的秋海棠,不禁“咦”了一声。
“这花本来在墓碑前,刚才被风刮到我脚下了。”白虎看了看手里的花,喃喃道。“这个季节,怎么有秋海棠?”
“不知道。”纪茗看着白虎把那秋海棠端端正正地放在墓碑下,有些感触,“大约有人真心要供奉这位前辈,所以用心以这一枝花聊表哀思。”
“唔。”白虎把左手轻轻放在墓碑上,若有所思。
“那么,我要走啦。”纪茗朝白虎笑笑,“这一路真心感谢你的照顾,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回去把这事情告诉师父和墨校长,哪一天精灵族有难,敏堂也一定会出手相助。”
“不必言谢。你忘了么?你不能跟别人说你溜到这里来,也不能说你见过我。”
“是啊。”纪茗有些泄气,“这真是……”
“没什么,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西林了。”白虎向她招招手,“我看你平安进了校园,也不枉我一路护送,就可以安心走了。”
纪茗心里一阵温暖,最后向白虎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便转过身去小跑到敏堂的石墙边。就在一天前,她差点就再也回不到这里来。她想到这里,忽然眼眶发热,鼻子也酸酸的。
她凭着记忆在墙壁上抚摸,找到了之前出来的那扇小门的缝隙。好在这门虽然沉重,但是可推可拉。纪茗努力挤出一条缝隙来,一闪而入,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禁林的入口,只依稀望见了那个威风凛凛的白虎头套和在清风中被微微拂起的精灵袍脚。
纪茗脸上最后浮起一个微笑,却又很快消失了。与白虎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她对他已经是真心信赖。虽然以后再相见的希望不大,但她依然期盼着,如果有机会能与他深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纪茗刚回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