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寂静玛尼歌
800000000001

第1章 卷一 (1)

听者与讲者朝哪个方向躺着?听者朝东南偏东方,讲者朝西北偏西方;地点为北纬五十三度,西经六度;在地球上与赤道形成四十五度角。

——乔伊斯(James Joyce)《尤利西斯》(Ulysses)

“喂,朋友,你站在公路当中不要命了吗?可我的卡车还要命哩。”“嗨,朋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轧死我的,只会把我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哎呀,朋友,我这一路上倒霉透顶了。”“哎呀,朋友,话可不能这么讲嘛,我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哎,朋友,上来吧,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我还怕啥哩么?”“哎呀,你碰了啥倒霉的事情了,说说嘛。”“朋友,先喝上一瓶子啤酒,我再给你说唦。哎呀,倒霉透顶的事情全让我碰上了。”“朋友,好嘛,啤酒嘛,我喝唦,倒霉的事情嘛,你慢慢讲唦。”“昨天,我正开着车子喝着酒唱着歌,美滋滋地走哩么……”“唱啥歌哩嘛,唱一个听听唦。”

“两个黄羊,上山冈。一个姑娘,招手着。我的心啊,痒痒着。哎哟嘿,一条河挡着。两个黄羊,上山冈。一个姑娘,洗澡着。我的心啊,猫抓着。哎哟嘿,一杆枪顶着……我正唱着美哩,突然看见路边有个姑娘招手着哩。我就把车停下了朝那车窗子外面一瞄。啊呀呀我的个乖乖呀,一个牡丹骨朵儿一样的姑娘,站着哩么,牛奶的皮肤,亮着哩么,圆溜溜的屁股蛋子,翘着哩么,苹果一样的尕乳房嘛,风一吹就颤着哩么。啊呀呀我的个乖乖呀,我跳下车,恨不得把两个眼珠子抠出来仔细地看一看,哈喇子吊在我嘴巴上我都来不及管了么。倒霉的事情谁都想不到突然就来了么……”

“啥倒霉的事儿嘛?你快讲唦,别卖关子了唦。”

“我的酒喝完了嘛,你帮我再打开一瓶嘛。”

“好嘛,酒嘛,你喝唦,倒霉的事儿嘛,你接着讲唦。”“一个狗熊一样壮实的男人从玛尼堆后面爬出来了嘛。哎呀,我一看

就傻眼了嘛。”“那男人揍你了?”“没有嘛。那男人说,啊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

子青稞酒嘛。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突然从腰里拔出了刀子,抵在我下巴上,说,走,你往哪里走,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没有办法嘛,我只好对着茫茫大草原,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嘛。”

“哎呀,朋友,你可真够倒霉的。”

“我自己搞完自己,刚提好裤子,那男人就递给我一瓶青稞酒,说,哎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

嘛,那男人突然又从腰里拔出了刀子,抵在我下巴上,说,走,你往哪里走,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没有办法嘛,我只好对着茫茫大草原,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嘛。”“哎呀,朋友,你也太惨了嘛。”

“我自己搞完自己,刚提好裤子,那男人又递给我一瓶青稞酒,说,哎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又从腰里拔出了刀子,抵在我下巴上,说,走,你往哪里走,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没有办法嘛,我只好对着茫茫大草原,脱掉裤子,自己搞自己嘛。”“哎呀,朋友,我都不敢往下面听了嘛。”“我自己搞完自己,刚提好裤子,那男人又递给我一瓶青稞酒,说,哎呀,大哥,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喝一瓶子青稞酒。我咕嘟嘟一口喝完了转身就要走嘛,那男人说,大哥,麻烦你把我妹妹带到德令哈,一路上我就放心啦。”

浪子啊,你虽已死,但你能否说出,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有多少次远足值得铭记?

那年春天,你第一次出门远行,去漫游青海。我不知道对你来说那是不是一次荡涤心魂的游历。我只知道,那是中国西部的辽阔春天,山杜鹃和土拨鼠在大地上一一出现,流云和热霞在天空中渐次招展,一队自南向北的大雁携带着迁徙途中的爱情故事,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搬运着湿润的季风和漫长的诗歌。甚至连那黄河岸上的花儿①,从一个晚归的牧羊少年那金属的嗓子里飘扬而出的时候,也都分泌着热情洋溢的艳情和肉欲——

土黄(嘛就)骡子(着嘛),

走金桥吆——

(哎吆嗥)阿哥的个肉(呀哈),

没走着个金桥的路上——

十六(哈)十七(着嘛),

缠姑娘哎——

(哎吆嗥)阿哥的个肉(呀哈),

①花儿又名少年,是产生于中国西北地区的一种山歌,流传于汉、回、藏、撒拉、保安和土家等民族之间。

没缠着个姑娘的炕上——

月临牧野的大草原正在花儿里酣睡。你乘坐的长途班车,像一只大甲虫,悄悄爬进草原更深的梦境。你把双手伸出窗外,触到了草原,那黑色孤独的夜游女神,柔软的香肩。翌日清晨,朝阳升起。晨牧的马蹄,抻开一地格桑梅朵①那被露水揉皱的裙裾。苍凉牧歌,撕碎了遥远的地平线。道路笔直,空旷无人。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携了家眷在路边歇息。他们啃着糌粑,脸上洋溢着纯净的喜乐。你对他们的生活羡慕不已。当夜,你停歇在县城德令哈,住在朝圣者扎西老爹的帐篷里。大而明亮的星子悬挂在马背上。你在梦中听见星星和星星的交谈,那么轻,那么近,又那么远。醒来的时候,太阳还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偷懒。你循着一股浓烈的硫黄味,来到了离公路不远的一眼温泉边。你看见一具雄性藏人健美的裸体在雾气蒸腾的温泉里忘情地沐浴。那是朝圣者扎西老爹。沐毕,他披上黑色的藏袍远去,混入庞大的牦牛群之中。

一辆破旧的卡车像奔驰的骏马,从遥远天边的公路上疾驶而来。你双手叉腰,站在公路中间。咔嚓一声,卡车停在了你面前。跑运输的蒙古族司机,把你从长江源头载到了腾格里大沙漠。闲谈中,他知道你是来看腾格里的,就揶揄似的说:“嗐,腾格里嘛,有啥好看的嘛!我看了一辈子也没看出个啥来。”夜凉如水。躺在蒙古族司机家的土炕上,你却因激动而失眠了。翌日晨曦,你独自走进腾格里。你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空荡荡的心事。

①格桑梅朵,意为幸福之花,属翠菊科,就是杜鹃花,又称娑萝,有毒,生长在海拔四千多米以上的青藏高原。西藏人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长着八个花瓣的格桑梅朵,也就找到了永恒的幸福。

远离尘嚣,在大孤独的景况里,你以额头抚摸苍凉。不经意间,走过一个又一个干涸了的海子。你望见,远而又远的天边,一个游弋的黑点,于是便疾疾赶路,待至近前,才看见是个汉族老汉。羊们在一根细瘦的鞭子下,扑向干涸了的海子上兀立着的几茎芦苇。“阿爷,这沙海里走一天,苦啊?”“没啥苦,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命嘛!人活一辈子,只要不贪心,轻巧得很。”“阿爷,这么大的腾格里,你一个人闷啊?”“闷啥,水红的花儿嘛漫上,尕尕的心事嘛想上,晃晃的时间嘛就过去了么。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嗓子花儿么。”说着,老汉扯开了宽阔的歌喉——一个嘛就尕老汉子吆吆

七十七嘛吆吆

我再加上四呀岁的叶子儿青嘛

八呀十一嘛吆吆

怀里抱个琵琶子嘛吆吆

嘴里吹杆笛嘛吆吆

怎么样子吹嘛叶子儿青嘛

怎么样子唱嘛吆吆

三十两者白银子嘛吆吆

买快马嘛吆吆

这么样者骑嘛叶子儿青嘛

这么样就跑嘛吆吆

二十两者白银子嘛吆吆买钢枪嘛吆吆这么样者瞄嘛叶子儿青这么样就打嘛吆吆嘛八仙的个桌子嘛吆吆喝一杯杯酒嘛吆吆怎么样就喝者叶子儿青怎么样就不醉嘛吆吆嘛

你躺在暖暖的细沙上,听老汉讲故事。讲着讲着,两个人都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云还在头顶上,像一只懒惰的羊,纹丝不动;羊还在干涸的海子上,像一群闲汉,斜着个膀子到处晃荡。你起身向老汉告别,继续朝着荒漠深处走去。太阳在天空中,拉动大地上你逶迤的影子。日当正午,热气蒸腾,水喝完了,嘴唇干裂,你站在四顾茫茫的荒漠中,心中掠过一丝恐惧。正午的太阳像一台榨汁机,想要把你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榨出来。你能感到,你身体里河流干涸,血管中泥沙俱下。你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突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间土坯屋。你加快脚步赶过去。一个荒漠中的家园出现了。芨芨草和荆棘围起的篱笆墙内,开垦着一小块菜地,瘦小而稀疏的大白菜像难民营里饥饿的小孩。菜地旁,一口水泉吐出微弱的细流。那间小小的土坯房紧靠着泉水,门框里倚着一对蒙古族老夫妇。两位老人像天堂之门的领路人,慈祥,善良。老人把你迎进小屋。为了抵挡每天的沙尘暴,土坯房没有窗户。刚进屋时你什么也看不见,需要让眼睛适应一会儿,才能看见土炕、灶台、水缸和墙角的杂物。

老人把刚刚做好的面条盛了一碗给你端上。这荒漠中的粮食贵比黄金。你捧着碗,想像这是上帝赐予你的圣餐。两位老人微笑着,催促你快吃,好像你是他们浪子回头的儿子,在走失多年后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两位老人是这腾格里沙漠的牧驼人。三十多年了,两位老人相伴着,不离不弃,与世隔绝,在腾格里沙漠边缘放牧着骆驼。他们的七峰骆驼整天游荡在干涸了的海子上,啃食盐碱地、芨芨草和枯萎的芦苇。你在土炕上睡了一觉。午后的沙尘暴像狂野的盗马贼,在屋顶上踢踏而过,将你惊醒。你侧耳聆听,听见那仿若从古战场上传来的杀伐声,那飞沙走石声,那狂飙突进声。尽管屋外昏天黑地,仿如地狱,但被一盏油灯照亮的屋内却无比宁静,像出埃及的摩西给以色列人的避难所。风暴终于停歇。老人打开木门,领你向西走去。向西十里,七峰骆驼在太阳下吃草。老人坐在沙丘上,笑着说:“娃,你该走了,再晚点,你今晚就走不出腾格里了。”此后好几年,你没有再去西部走一走。你在南方一座临海的城市,坐下来,心怀乡愁,怅望西部。秋雨迷蒙。楼房。天桥。公路。汽车。警察。士兵。公务员。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