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客。妓女。囚徒。无个性的人。手铐。安全套。证券交易所。机械装置。一切均为腐殖质。一切为一。腐殖质丝状的触须伸向天空,挡住了太阳。腐殖质丝状的根系穿透泥土和岩层在地下缠结。空间荫蔽,灵魂的生长何以可能?如果天空开裂,让培育腐殖质的工业废气排放到大气层以外,顺便把楼房、天桥、公路、汽车、警察、士兵、公务员、艺术家、政客、妓女、囚徒、无个性的人、手铐、安全套、证券交易所、机械装置等一同排放出去,让灵魂和植物以及那些被混凝土做了绝育手术的大地重获生机,情况也许就不会糟到这般地步,那留着鸡冠头的摇滚青年也就不会表情麻木地靠着墙壁抱着吉他唱着NIRVANA乐队的一首歌,心不在焉地勾引青春少女让其未婚先孕。Some Thing In TheWay。沿途的秘密。那留着鸡冠头的摇滚青年应该像个黑天使拍着洁白的翅膀飘上蓝天吟唱一首祈祷诗。那把眼影画成紫色的十六岁少女也就不会一手夹烟一手拎瓶啤酒像只被射落在地的鸽子那样眼神迷茫地望着脏兮兮的雨丝无家可归。那无家可归的少女应该被一朵云托举着围绕黑天使跳一支撒玛利亚草裙舞。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噙满了泪水。那泪水像两条鱼从眼眶里挤出来,游过眼窝,在鼻凹里停下来,安静地等待着自然的蒸发。
她和诗人沉默着。吧台那边传来乌仁娜的歌声。忧伤的蒙古长调。思念。骑马远去的白色猎手。诗人注意到,那两条鱼从窗户那儿飘逸而出,游进了雨中。
她打量着诗人。诗人的大胡子还是那样漂亮。诗人的眼睛像马的眼睛,善良而忧伤。
大二那年,诗人和他组建“诱导社”来找她出演先锋话剧《半神兽》的时候,还是个青涩少年呢。她记得,那时候倒是他显得少年老成,因为他比诗人更早地蓄起了胡子。
你是神是兽?那是诗人和他共同执笔的一部三幕剧。
为什么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那是她和他共同主演的一幕
悲剧。半神兽杀死了美神维纳斯,而后刎颈自戕。她和诗人默默地喝酒,谁也不愿往事重提。他的灵魂正在转生的路上。她一直都在这么想。转生之路,一条没
有国界的路。穿越时光的阻隔,他将和那些追求自由的人一起,把臂而行。在大光明的吟唱中,他将冷眼观瞻这平庸无聊的芸芸众生。他该是幸福的。
“昨晚我梦见了他……”她说,“他为我朗诵了一首诗。”
“有些事就是这样神秘,”诗人说,“昨天我偶尔打开一本书,发现书里夹着一张诗笺。那是上大学的时候,他抄给我的一首诗,美国诗人奥哈拉写给他的好友艾许伯瑞的诗。”
她熟悉那首诗。初恋的那会儿,他经常给她朗诵那首诗。
我不相信真的没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们将坐在山顶,将新写的诗读给彼此听你是杜甫,我是白居易而孙猴女士将在月亮上嘲笑我们不合时宜的头脑我们看着白雪落下,草地已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样子而月亮,今晚当她升起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它意味着:“你凋落,像朵花。”
诗人一直是个游荡在路上的诗魂。他走遍了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帕米尔高原。诗人清楚地记得,那次在阿里,他突然昏倒在地,接着,他感觉自己从地上飞了起来,飘在空中俯瞰着躺在路上的自己。卡车司机扎西尼玛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为诗人做着人工呼吸。距离诗人不远的云层里,一只秃鹫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在诗人的意识里,时间也就过去了几秒钟,他醒来以后,扎西尼玛却说,他在路边躺了整整一个小时。那次濒死体验彻底改变了诗人。从那以后,诗人相信,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我们之所以热衷于谈论切·格瓦拉①,不是因为我们勇敢,而是因[1]为我们怯懦。”诗人说,“我们之所以热衷于谈论杰克·凯鲁亚克②,不是因为我们喜欢上路,而是因为喜欢赖在床上。”“必须要上路了,”你说,“像个没落时代的莽汉,抛弃中产阶级的空洞无聊和小布尔乔亚的矫揉造作,到西部去,到远方去,到花环美人和孔武有力的男子组成的万马边疆去。”“那你去德格吧。
那里有个朋友,叫扎西尼玛,是个卡车司机,他可①切·格瓦拉(Che Guevara,1928—1967),阿根廷人,参加古巴革命,被称为“红色罗宾汉”的游击革命家,被誉为“共产主义的堂吉诃德”的理想主义者。②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美国现代派作家,“垮掉的一代”(BeatGeneration)的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自传性小说《在路上》(On the Road)、《达摩流浪者》(Dharma Bums)、《荒凉天使》(Desolation Angels)、《孤独旅者》(Lonesome Traveler)等。他以离经叛道和惊世骇俗的生活方式与文学主张震撼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主流文化的价值观与社会观。《在路上》深刻影响了中国内地一九七○年后所生的一代人。
以帮你找一个牧场安顿下来。”
“喔耶,就去那儿吧!”
一片绵延千里的大草原。一座古老的寺院。一间木结构小楼。你将居住在寺院里的小阁楼上。将有清晨的阳光从木格窗棂上洒下来,洒在窗台上一瓶野蔷薇的花瓣上,洒在你酣睡时清甜的脸上。将会有一阵悠扬的经唱,破空镝鸣,将你惊醒。将会有马的清啸和奔驰的蹄声由远及近,带来苍白的骑手和一筐夏天的草莓。将会有个名叫央金或卓玛的姑娘给你爱情。哈哈,将会有个人,成为凯鲁亚克写到的达摩流浪者。
终于可以再次上路了。背包里装着换洗的衣裤、睡袋、药品、瑞士军刀、哈苏XPAN相机、ILFORD PAN135胶卷、杜蕾斯安全套、地图册、佛经和诗集。乘坐火车抵达成都,你住在一家青年旅社。住宿费很便宜,一张床位一天二十块钱。
晚上,扎西尼玛和他的女友“骆驼鱼”走进了你住宿的房间。第一次看到扎西尼玛和“骆驼鱼”,你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你想:该是一种多么疯狂的爱情,才使这两个年龄差距如此悬殊的人走到了一起。扎西尼玛,三十岁,有着一头纷乱而坚硬的长发和一身发达的肌肉,黑铁一样的脸上长着一双阴鸷的眼睛。“骆驼鱼”高大而瘦削,长着一双鼓出来的金鱼眼。她的脸颊上覆盖着浓重的高原红,由此证明她在一个紫外线特别强烈的地方生活了很久。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和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一个卡车司机和一个都市中产阶级,他们之间产生爱情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骆驼鱼”对你说,她和他可以一无所有,但却不能没有爱情。你相信,他们有性,有恋人永不衰老的激情如地火秘密地运行,最终把这抱残守缺的社会道德冲决得支离破碎。你想到了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
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爱情,从六十六岁至八十二岁离开人世为止,她一直跟比她小四十多岁的杨·安德烈亚(Yann Andrea Steiner)相爱着。你为看到这爱情传奇而暗自庆幸。
她躺在客厅沙发上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
《蓝色情挑》、《白色情迷》、《红色情深》电影三部曲。餐桌上留给丈夫的水煮鱼早就没了热气。她用图钉把一张便条钉在洗手间对面的房门上。她的丈夫住在那间房子里。那本是一间书房,她规划好了要给她的那些书啊音乐CD啊电影DVD啊找一个归宿。可是,一搬进新居,丈夫就让家具店的工人把一张带计算机工作桌的高架床塞了进去。他说他要熬夜工作,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于是,她用一张双人床和满屋子的书啊音乐CD啊电影DVD啊什么的,把另一间房子布置成单身宿舍的样子。从那以后,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和一个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而是和一个相识很久的异性同租,不,还不像异性同租,就像主仆相处。
她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和床单被套,他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和她打声招呼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通宵达旦地玩网络游戏。有一天,他得意洋洋地宣称,他已经达到了王的级别。结婚五年,通过夜以继日的拼搏,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自从他当上王以后,他和她基本上就不再说话了,连见面都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王,幽居深宫,嫔妃成群。王,运筹帷幄,号角吹鸣,遍布各地的玩家俯首称臣。王的民从世界各地奔赴而来,麇集于龙旗之下。王的妃全副武装,伴随在坐骑之侧。让异教徒的国倾覆。让敌人的血流成河。而她的丈夫年过三十就开始谢顶,大腹便便,喜欢装腔作势,面对不义从来不敢挺身而出。出国前的那半年时间里,她在左岸书店和十一个大学毕业
后就失去联系的同学意外邂逅,但在家里,她却只见过一次丈夫,还是在半夜的洗手间。明天下午,我在沙漏酒吧等你。她想和丈夫好好谈谈。她想告诉他,婚姻是一座需要两个人共同维修的桥,如果一方贪图享受,这座桥终会坍塌。而爱情是一份双方共同存储感情的存折,如果一方长期只取不存,另一方留在存折里的感情就会被消耗殆尽。她不想抛弃这个家。可现在,她觉得,心要死了。
我想躲进鸽子房。她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塞满了棉花团。我飞累了。我想在他的怀里收起湿漉漉的翅膀。失眠折磨着她。我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梳理彼此的羽毛。她躺在床上。一米八乘两米的双人床,空旷得像一块盐碱地。空旷,把她衬托得很弱小。她像一只盐碱地上昼伏夜出的鼹鼠,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黑暗,那黑暗像固体一样坚实,她甚至能听见目光扫过那固体的平面时哧溜一声清脆的滑音,她也能听见目光碰到固体的棱角时发出的咯噔咯噔的钝响。最后,她听见丈夫打开防盗门后钥匙在他手里哐啷哐啷的响声。她听见他叉开双腿站在马桶前尿液冲击水面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