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并不都是甜的
他们是前天回家的,今天就不辞而别。这是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是带着妻子回家乡度蜜月的。离家四年多,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他不止一次用文学的语言和诗的激情,向妻子讲述早年丧偶的母亲对他的爱,讲述孤苦的二爸对他们母子俩的帮助。可有谁会料到,正当他沉浸在欢乐和憧憬之中的时候,在爸爸去世了二十年后,他的生活中又突然冒出了一个爸爸!他的情绪骤然低落,他不得不放弃和妻子去九寨沟度蜜月后,再回家接母亲进城和去探望二爸的计划……
淡蓝的天空,黛绿的原野,和煦温暖的阳光,如火似霞的映山红,水田倒映着蓝天白云,显得深邃宽广,吃饱了的黄牛躺在远处的草地上,半眯着眼,津津有味地反刍……故乡的一切,是那么亲切。城市里长大的妻子兴奋得像个顽皮的小孩,沿途采着映山红,挥舞着、蹦跳着。
“映山红,开满坡,采把鲜花送情哥……”他忽然记起小时候妈妈教给他的一首山歌,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别唱!别唱!你看这多么幽静的地方,我要你闻闻这花香。”妻子靠近他,把映山红伸到他的鼻子下。
他闻着花,笑望着她,又轻轻附在她耳边说:“燕,见到妈时……要亲热些哟!”在他心灵深处,也许对母亲的挚爱更胜于妻子。这些话,他不知叮咛过多少次。
妻子含情脉脉地用眼睛回答:“还用得着叮咛吗?”
“对二爸,也要一样……”
“你怎么老是不相信我?”妻子瞄了他一眼,撅着嘴假嗔道。
他也为自己的小心眼好笑起来!是的,妻子不是那种反目无情的世俗姑娘。“文化大革命”使她失去了母爱,炎凉的人世并没有改变她一颗善良的心。平常,对社会上的孤寡老人,她无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和无私的帮助,何况对自己的亲人呢!回家的前一天,他们去参观夏季服装展销会。新颖的时装对年轻姑娘是很有吸引力的,她却把目光落在一件丝绸褂子上。
“看那做什么?”他问。
“妈穿这件衣服,合适吗?”
“这……”
“夏天马上就到,给妈买件衣服吧!”
他心里立即泛起一种热乎乎的感觉。女人的心永远都是这么细!
她买了那件褂子,在一家糖果商店前又买了五斤橘饼。他又愕然——家里结婚的喜糖还剩下不少呢!
“橘饼消痰化气!你不是说:二爸年轻时劳累过度,得了气喘病吗?”妻子一边往挎包里装橘饼,一边用略带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他顿时感到羞愧起来。
小客厅的左面,妻子为母亲布置了一个舒适的卧室,老人的床要暖和,她为母亲准备了两条褥子。为了不让母亲操劳家务,她提议购置了洗衣机、电冰箱。老人吃食需要清淡,该搭配什么样的蔬菜,甚至连老人家夜间爱吐痰,痰盂该放在什么地方,妻子都作了详细的考虑和安排……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妻子呢?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有这样意外的变化!这么重大的事情,母亲为什么不先和他们商量商量再作决定呢?
他们到家时,看见二爸和母亲正坐在阶沿上闲谈,西斜的夕阳在他们面前投下一片紫色的晚霞,岁月使他们苍老了许多。他以为二爸是偶然来做客的,或是听说他们要回家的消息赶来祝贺的,所以并不在意。尽管二爸身上散发的浓烈旱烟味使妻子打了两个喷嚏,并有一点厌恶的神色,却并不乏晚辈人的热情。可是,吃过晚饭,二爸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二爸的家在山后),这使他有点诧异。他一双眼睛看着母亲,向母亲询问答案。
母亲懂得儿子的心意,放下筷子,双手毫无目的在身上揉搓了两下,眼里闪着难堪的神色。半晌,她才努了努嘴唇,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说道:“我和你二爸住……住到一起了……”
好像头顶上滚过原子弹爆炸的声音,他和妻子都惊呆了!
二爸坐在桌子另一端,大口大口喷着烟。烟雾挡住了他的脸。
母亲看着他们,又喃喃地解释道:“是这样,前次害病,你二爸来照顾我,大家都说,我们老了,何不住在一起有个伴儿。就这样……事情很突然,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村长说,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
“你们结婚有多久了?”妻子打断母亲的话。
“十天前,他才搬过来。”
“天啦,和我们是一个日子!”
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微微颤动,用局促、尴尬的眼光看着他们。
二爸在桌边磕掉烟灰,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这有什么!”语气带着愠怒。
妻子不再说话,一丝阴郁掠过她的面庞。
他烦躁地在屋内踱着步,竭力想让心情平静下来。许久,他终于说道:“你们告不告诉我们都没关系。你们都寂寞孤独,一切都是自然的。不过……”下面该怎么说,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有点压抑。他感到奇怪,为什么把二爸当客人时,气氛那么活跃、感情那么融洽……
妻子没有再说话,转身走进母亲为他们布置好的房间,他跟着走进去。妻子仰面在床上躺下,他紧挨着她坐下。他知道妻子很难过,剥开一只橘子,递给妻子:“吃点橘子?”
“不吃!”
“少吃点。”
“烦死了!”
这时母亲和二爸的对话声传了过来。
“吃饱了?”母亲的声音。
“饱了。”
“把这个鸡蛋吃了嘛!”
“你吃吧!”
妻子猛地扑在床上,用手捂着耳朵。
他扳着妻子肩,轻轻劝着:“不要这样,我们应该高兴一些,免得别人笑话。哎,明天去看白鹤,保你高兴!”
夜,静静的,只有翠竹枝叶摩挲着小瓦房的屋脊,沙沙作响……
气候比昨天还好。朝霞透过仲春薄薄的雾气,向大地洒下一片金色。大地广漠无垠,一片新奇美丽的绿……
不知是因为反复的安慰和嘱托,还是大自然的美景使她高兴,妻子的心情比昨晚好多了。她挽着他的胳膊,顺着溪岸往下走。在看见一只螃蟹从石缝中探出身子,张着骨碌碌的眼睛向他们吐泡儿的时候,竟撒娇地要他去捉。他顺从地踩着石头去捉螃蟹。那是一只年轻的长着浅浅绒毛的棕色母蟹。他取笑说也许这只母蟹刚结婚,应该让它回到丈夫身边去。妻子笑着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果然把它放了回去。
再往下,小溪变得蜿蜒曲折,河面也陡地增宽了许多。他们绕过山嘴到了另一面,这里是一幅绮丽的景象。河水把山脚下的土地划出一块几亩大的空坪,空坪上垂杨绿柳和高大的水青枫蓊蓊郁郁。成群的白鹤在树梢和枝杈间飞来绕去,林间传来上千个歌喉的合唱……妻子一下被迷住了,她从他的胳膊中抽出手,忽然忘情地高叫着朝林中跑去。她像一只欢乐的小鹿,一会眯缝着眼,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一会走到树叶较稀的地方,让千丝万缕的五彩阳光沐浴着。最后,她脱下米黄色的风衣,铺在一块开阔的草地上,侧身卧下去,让身子接受阳光的热烈拥抱。
他不止一次为有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他最初是倾倒于她的歌声,她是市工人艺术团的独唱演员。来大学演出时,她演唱《妈妈,看看我吧》,那缠绵深情的歌声,唤起了他对母爱的回忆,想起了母亲送他上路时那眷恋的神情……他不禁悄悄落泪了。自然,他也为她的美丽所迷恋。那张永远泛着玫瑰色红晕的脸,那洁净的富有弹力的女性皮肤,流线型的长腿和高耸诱人的胸脯,都使人产生仿佛是造物主精心雕刻而成的奇异联想。可是,当他今天从远远的树丛中窥视她那迷人的神态时,却泛不起幸福感。他觉得在妻子高兴的背后,潜藏着可能产生危机的因素。
“苏明,快来呀!”妻子的声音多么甜蜜。
“哎——”他跑过去。
“坐下呀!”
妻子用手支着头,含情脉脉地问:“这不是在神话中吧?”
“你就像传说中的仙女!”
“咯咯!你坏!”妻子用胳膊钩住他的脖子,坐起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仰脸看了看远处,忽然看见山梁上为他们买鸡归来的二爸。老人佝偻着腰,眼睛认真地盯着脚下的小路。他走得那么急促,看去像在跳跃着前进。
“二爸买鸡回来了!好快,来去二十多里路。”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妻子朝山梁上一瞥,长长的睫毛立即垂下来,清澈的眸子里投下一道暗影:“家里有鸡,为啥还去买?”她站起身,收起衣服往林边走去。
他急忙追过去,对她解释:“家里的鸡,妈舍不得。”他很后悔,不该提起这样的话头。
妻子在临河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他追过去:“燕,我再三说,不要不高兴,免得乡亲们笑话!”
她从地上拾起一粒小石子,漫不经心地在手上抛着。良久,她嘟哝了一句:“唉!糟老头子!”同时,将石子朝河中一对戏水的白鹤扔去。石子刚好落在它们中间,白鹤惊叫着从河里飞起,在半空中匆忙抖落身上的水点。
他身子不由悸动一下,仿佛石子砸在他的心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在周身蔓延:“你怎么那么说二爸呢?”他为妻子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异。
妻子回过头:“你不觉得他们的结合,是一件别扭的事吗?”
“你……”他一时答不上话来,默默地看着妻子,仿佛打量着一个陌生人。
他很多次向妻子讲述过妈和二爸的故事。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从梦中醒来,看见二爸和母亲坐在床边絮语,二爸的脸紫红,显得非常激动。妈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手里父亲的遗像。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几天,邻居大婆忽然逗他说:“明娃,要爸爸不?”
“要!”他什么也不懂,别人有爸爸,他也应该有爸爸。
“快去喊你二爸叫爸爸!你妈要结婚了!”
“真的?”什么是结婚,他仍然不懂。但他乐意二爸做爸爸,因为二爸很喜欢他。
正在这时,妈妈发疯地从外面冲进来。她面色煞白,脸上挂着两道长长的泪痕。她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神经质般往家里跑去。大婆连问几声“什么事”,她也没答应。
晚上,二爸又来了。煤油灯的火苗发出黯淡的光晕。他们的脸色都不好看,互相沉默着。妈的手伸进被窝,轻抚着他的身子。他感到妈在发抖。
“老二,他爸咽气前,要我……莫亏待了孩子。你那个脾气,我怕……”许久,他听见妈低沉的声音。
二爸的脸色铁青,腮帮鼓鼓地凸出来。煤油灯的火苗闪了闪,爆出一朵灯花。二爸的拳头猛地击在床沿上,叫道:“好!嫂子,我要改不掉坏脾气,永远不提那个话……”
后来才知道,二爸那天和吴三成弟兄打了架。年轻时的二爸心直口快、性格暴躁。吴三成干活偷懒,二爸看不惯,两人顶撞起来就动了手。吴三成弟兄多,结果二爸吃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