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过去了,二爸果然像换了一个人。有人又来劝母亲,妈应允了。妈舍不得离开老地方,二爸只好把东西搬过来。结婚的前两天,二爸突然被通知到公社开会,回来,像散了架似的。母亲惊奇地问:“老二,你怎么了?”
二爸神色黯淡,声音嘶哑地说:“嫂子,我戴‘坏分子’帽子了……”
“啊!”母亲正在磨办喜事的豆腐,“哗啦”一声,一钵黄豆全倒在地上。
“我平时爱说,得罪了贫协干部和‘四清’工作队……嫂子,我好冤枉啊……为了不连累你们,结婚的事……算了吧!”说完,身一晃,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母亲呆呆地立在石磨旁。豆汁一滴一滴掉进木桶里,“滴答,滴答”,声音沉重而哀婉。
屋前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他已成了戴红领巾的高小学生,二爸和妈的事再没人提起。不过,二爸还是经常到家里走动,给他们挑水、劈柴、担煤……有次放学回家,村子里几个男生欺负一个女同学,他上前帮女生的忙。几个男同学立即围住他骂:“你妈偷人!”“你妈偷到坏分子!”“不要脸!”……那以后,他慢慢滋生了一种对二爸反感、憎恨的心理。他鬼使神差地削了一根木棒。妈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冲母亲瞪了一眼,愤愤地答道:“你管!”
一天傍晚,二爸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白包袱。还没等二爸踏上阶沿,他挥舞着木棒冲过去,大声喝道:“坏分子,不准你再踏我家的门!我要打死你!”
霎时,二爸和妈都像被霹雳震懵一样呆立在原地。母亲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怔怔地盯着他,像毫无知觉的木偶。许久,她终于从痴呆中回过神,咬紧牙关骂道:“短命鬼,这是你的话吗?”扬起手掌要打下来。
二爸急忙冲过来拦住母亲,说:“算了,不怪……孩子!”妈的手臂像棉花条一样垂了下去。
二爸步履沉重地走了。母亲打开二爸送来的包袱一看,原来是一件半大孩子穿的棉衣。母亲猛然由无声的啜泣变成号啕大哭……
每次讲到这里,妻子眼里总是噙着泪花说:“你呀,太不懂事了。”
他从心里接受妻子的责备,脸上现出内疚的神色说:“是的,不懂事!也许那次给他们的创伤太深了!就在我考大学的前一年春节,二爸杀了猪,把肉挑过来,说:‘今年,我们团个年吧!’我从他眼里看出他内心的渴望和希冀。母亲什么也没说,只用眼光扫了我一下。我心里矛盾极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阵,母亲痛苦地摇摇头,对二爸说:‘算了,老二!三十号中午过来吃一顿,肉挑回去吧!’结果,那天二爸没来……”
“你真不理解老人的感情!要是我,就要支持他们结合!”妻子说。
“有时,我也那么想,可马上又觉得别扭!唉,中国的传统习惯势力太强大了!”
“是的!但我们不应受那些习惯势力的束缚!”妻子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每听到这些,他都为有这样贤惠、豁达、体贴人的妻子感到自豪。可是,她今天怎么说出那样对老人毫不尊敬的粗话呢?
那对被妻子惊飞的白鹤在河面上盘旋一圈,然后一齐落在对面的树丛中。
“燕,你要尊重他们的感情。你过去是怎样说的!”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随便说说,谁想到他们真的在一块了!”
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他将背靠在树干上,双手枕着头,陷入了沉思。
妻子用手托着腮帮,眼睛盯着脚尖。几只黑蚂蚁拖着大肚子从她面前经过,她扯下一片草叶,放在蚂蚁前面。一只蚂蚁爬上了草叶,她忽地拾起扔进水中。蚂蚁在水中挣扎着,纤细的脚爪奋力地划呀划,眼看要靠岸了,她再拾起一粒石子扔进水里,水波又把蚂蚁荡出很远。
“哎!”他放下手,站直身子,打破了沉默,“燕,我给你讲讲白鹤的故事,好吗?”
“我不听!不听!”
“你一定要听!”他不等妻子插话,就接着说下去,“白鹤的爱情是非常真挚的。倘若其中一只不在了,另一只会到处呼唤,孤鸣声令人心碎。最后不是饿死,就是碰壁身亡。因此,我们这一带,任何人都不准伤害白鹤,伤害了就是罪过……”
“好了!好了!我可不需要说教!”妻子打断他的话。那只蚂蚁又划到岸边了,她又一次扔下一块更大的石头,把可怜的小东西荡得更远更远。“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当那糟老头在家里出入的时候,当你在我们朋友面前喊他爸爸的时候,当朋友们议论起你妈行将就木还嫁老头子的时候……你会觉得怎样?”妻子做了个独唱演员的习惯动作。
他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想用充足的理由反驳妻子的观点,可觉得心里一片混沌。良久,他忽然感应到心灵深处一个和妻子的话语完全相同的声音。他明白了,原来他和妻子的观点是一致的,只不过隐藏得深一些!人啊,真是一种奇异的动物。倘若让他撰写一篇关于关心老人再婚的论文,他会写得很出色。偏偏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一个邋遢、土气的老头要成为家庭的一员,要用神圣的字眼称呼他……假如他不是现在的他,而是握锄把的他,妻子也是一个拴围腰的、皮肤粗糙的农村大嫂;家里的摆设不是电视机、电冰箱……而是畚箕、扁担、粪桶;来往的客人不是风度翩翩、打扮时髦的所谓才子、歌星,而是狗娃、二孬……那么,这一切还可以接受。至于妈,那是自然,是名分以内的事,“儿不嫌母丑”,至古遗训嘛……他也不是不愿赡养老人的世俗小人,他和妻子的收入完全可以负担两个老人……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习惯势力和世俗观念吗?他觉得说不清楚,也不想引经据典去寻找答案和论证它们是否合理,只觉得妻子有道理。
一只白鹤不声不响地向他背靠的树飞来,突然一阵“叽叽喳喳”的稚嫩的小鸟鸣叫在他头顶响起。他抬头看去,树梢上正有一个白鹤窠,一小排小白鹤探出浅黄色绒毛的头,向母亲急切地欢呼。母鹤慢慢收敛翅膀,在窠旁枝丫上停下,将长长的嘴伸进窠里。是在亲抚心爱的儿子吧……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良心和理智迅速偏向母亲一边。
“我想,时间的流逝,会冲淡人们头脑中的世俗观念的!”他对妻子说,语气虽缺乏自信却很真诚。
“不,那刺鼻的烟叶味永远令人生厌!”
他略一停顿,又说:“只要他们相处得好,住在乡下也可以!”
妻子猛地站起身,向一边橐橐地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他,露出讥讽的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名义上是你后爸,想起都会叫人害怕!”
他痉挛一下,忽然歇斯底里对妻子吼道:“你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声音很大,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妻子怔怔地望着他,忽又捂住脸抽泣起来。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觉得很对不起妻子,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道:“燕,我不该生气!让我跟妈……说说。”
他们回到家里,母亲和二爸已做好中饭在等候。他们稍稍歇了一会,母亲打来热水让他们洗脸。二爸将两碗鸡汤端在桌上,温和却不失自尊地站在一旁。他显得神不守舍,不敢看母亲和二爸慈祥的目光,洗脸的时候,他将香皂滑进了水里。
母亲过来关切地问:“你们吵嘴了?”
他抬头望着母亲,半晌,将毛巾扔在水里,鼓起勇气说:“妈,我有几句话对你说。”说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当母亲重新出现在堂屋里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像泥塑似的纹丝不动,然后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到桌边坐下。她的眼睛毫无光泽,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苍白,透露出内心的痛苦。她伸手去抓筷子,抓了几下也没抓住。
二爸马上觉察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气氛,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母亲低头不语;又把眼光移到他的身上,他急忙偏过头去。他感到二爸的眼光清澈、火辣,带着戒备和挑衅。
“哎,吃饭吧!”他觉得室内的空气就要爆炸,带着哭腔打破了沉默,并且,将两只鸡腿分别夹进母亲和二爸的碗里。
他想说点什么,可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他感到胸口很闷,仿佛塞上一团乱麻。他看了看妻子,正迎着他投过来的一瞥目光。妻子的脸略显苍白,眼睑下垂,目光中透露出内心的矛盾。他知道,妻子此时也一定很难过。尴尬的场面更加重了他内心的苦涩,推开饭碗,慢慢地站起身,然后木然地走出去。妻子也跟着走了出来。中午的阳光更加灿烂。大地的颜色越发深沉。
“老二,”突然传来母亲他们的对话声,声音哀怨、压抑,“孩子们……要我们分开……”
他们的心猛地一紧,担心二爸会大嚷大叫,可是,室内久久没有回答。突然,一个瓷碗砸地的清脆响声。接着,屋里传出二爸咆哮的声音:“这……这是为什么?!”声音像岩浆迸发一样猛烈。
“轻点!”母亲的声音在颤抖,“孩子们刚结婚,不要使他们……不高兴。”
霎时,他的热泪直往上涌,心里隐隐作痛。看看妻子,她的脸比刚才更白。她用嘴角噙住风衣的领边,身子有点微微抖动。
二爸的声音果然小了:“可是……不行,我们……我等了你几十年,到现在才……为什么……”二爸好似在哭泣。
“老二,别说了!孩子们怕别人笑话,也有道理……”
“不!”二爸的语气忽然高起来,“不行,我们不能分开!他从一岁起没了亲爹,一直到读大学,都是我在供养他,人不能不讲良心呀……”
室内的谈话声中断了,他的心灵却陷入了一场良心和道德的搏斗。两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是悔恨、自责还是为母亲他们真挚的爱情所感动,他说不清楚。回头看看妻子,妻子的睫毛上不知啥时也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一声白鹤的鸣叫打破了沉寂,声音凄厉。抬头望去,一只灰白的孤鹤从他们头顶飞过,它是在寻找伴侣吧。
他心灵忽然受到一阵强烈的震颤!妻子把手臂伸过来,钩住他的胳膊。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妻子,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胸脯起伏着,满腔的话在心中激荡。他不知有多少话想对妻子说,可喉头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妻子一双大眼也凝视着他。此时,她的眸子异常清澈明亮。很久,她才轻轻地摇着他,仿佛把他从痴迷中摇醒,说:“不要说了,什么也别说了……”
下午和晚上,他们洋溢着笑脸,闭口不谈起母亲他们的事。第二天清晨,他们离开了家。他们在桌上给母亲和二爸留下了一笔钱,上面压了一张纸条,写着:
母亲、爸爸:
我们不应该打破和干扰你们宁静的生活,我们内心有愧,只好不辞而别。我们会按月给你们寄钱来的,祝你们生活得幸福!
希望你们忘掉由我们带给你们的不快,过一个幸福甜蜜的蜜月。
你们不孝的儿子和儿媳
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