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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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短篇小说 花花轿儿出山来 (1)

花花轿儿出山来

春末的一天,两支接亲的人马(按渠江两岸农人的称呼,叫两堂期会)在山垭间的公路上不期而遇。

先是从大柏树湾的向阳坡头,爬上来十几抬颇能夸富显荣的“抬伙”。二十多个十八九岁,一律剽悍精壮,一律脸上荡漾着喜气和不安分神色的小伙子,把肩上的抬杠晃得像杂技舞台上的钢丝绳,闪闪悠悠,“叽嘎叽嘎”,极有韵味。后梢的抬伙刚一踏上公路,打头的小伙子便一声号令:“矮落——”,后面就立马雁叫似的齐鸣:“哦嗬——”,余音未歇,肩上的箱笼帐被、立柜衣橱、方桌凉椅……早已落地“稍息”了。喊口令的伙计回过头来,一边扯下腰间的毛帕揩汗,一边笑扯扯地伸出拇指,做了个怪相。伙计们自然理解其中含意,于是脸上不安分的神色就更加飞扬起来。原来,他们是打定主意敲新娘子的“钉锤”——讨喜钱了。

当然,也不全是“向钱看”,有那等不愿破财且出得众的姑娘,只消出轿为伙计们点支烟,赔上句把不花钱的笑话,众人免费取乐一阵,这便宜倒比赚上几毛钱安逸。然则今天的新娘不同,一是害羞,平时和男子说话就脸红,二又早得了男方叮咛:“抬东西的全是老表、姨弟、小叔子,啥花样都耍得出,一定要小心些!”新娘听说,便宁肯破财。但她又是个从小精于算计的农家女儿,见轿夫杂役统共不下三十,且沿途“驿站”又非常多,平时大方得逗人喜欢的姑娘,不用人指教,也就变得有些格外地吝啬。众人已停歇了六个垭口、三道溪岸、两处十字路头,一个“土地老儿”栖过身的石洞,却才得了二元八角五分正。这收入当然算得微薄。眼下出了山,前头只沿公路走,无怪乎伙计们打起主意来。

伙计们稍稍歇息一会,向阳坡头才鱼贯雁行地慢慢蠕动上一长溜正式队伍。队列排得极有顺序,正如报上以姓氏为序不可颠倒一样:走前头的是媒人夫妇,这媒人又同时是新娘的舅父舅母,新郎的伯父伯母,一身二任,便有了种最高长官和大功大德的荣耀感。所以,尽管六十岁出了头,脸上的皱纹已密如蛛网,却挺胸昂首,做出副十分矍铄的精神。媒人婆后面跟着新郎倌。新郎倌叫二顺,中等个,粗壮笃实,面皮白净,撑了把青布雨伞,脸上容光焕发,却怯怯地不断把眼光投向一边。新娘子叫满香,看不见,唯见一顶花花轿子,四周紧闭,跟在新郎倌后头。

那轿儿虽说不上彩舆华盖,却也扎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抬轿的小伙子非常壮实,因肩上是活物,脸上虽仍挂着几分淘气,却不敢向抬嫁奁的伙计学习,把轿儿颠得晃晃悠悠,那脚步儿迈得均匀轻捷。轿子后面便是送亲客——新娘的哥、嫂、侄儿、侄女,共五男三女。五个吹打则像长途行军路上,专门鼓舞士气的宣传员,在队伍后面吹打出不怎么高明却不乏喜气的迎亲调。一队人上了公路,也便停下,轿夫落了轿子。打头抬箱笼的小伙子,如先前示意抬嫁奁的伙计一样,朝吹打眨眨眼睛,那吹手鼓手立时像舞台上的乐队得了指挥的命令,一齐用劲。顿时公路上呜呜呐呐、哐才哐才,鼓乐齐鸣,好不热闹。

本来,这队伍的后面,早拖了一行长长的尾巴——山里缺少娱乐,婚娶喜事又本是人人同乐的盛典,加上如此喜庆的场面,自然会像磁铁一样,吸引一批素爱热闹的老太太、细娃和姑娘,以及闲着无事,专门借此机会来看年轻女娃儿的小伙子尾随其后。队伍一面行走,一面又有新鲜血液义务进入送亲行列。待在公路上一散开,就把一条本来不宽的乡间公路,围了个密密匝匝,并且立即就展开了一场近乎当今称颂某些文学作品似的评论,大抵只拣中听的说:

“哟,十二抬!”

“啥子都是成双的!”

“就是!别个娘老子才能干嘛!”

嗡嗡嘤嘤中,已有不安分的小伙子和姑娘调情:“秀妹,回去跟你妈说,二天也要办双的!”

有两个认得媒婆的老太太,走拢去拉着她的手,查户口似的认真、严肃地问:“表嫂呢,这是哪家的丫头?”

老妇人自是感到分外光荣,满脸的皱纹也伸张出来,趁机大谈特谈起来——也如某些“新星”谈其创作体会一样:“哎呀,你还不晓得呀,是我外侄女得嘛!娘亲有舅,爷亲有叔,嗨呀,还不是我跟她操的这份心!你们不晓得,我那妹儿和妹夫,都是旧脑筋人,好像要把钱财背进黄土!我说,你就嫁最后一个女了,也要办得体体面面些,走得热热闹闹些!我那妹夫说:‘上得亲家门,过得媒人脸就行了!她前头两个姐姐,都没有办个啥子,莫落下他们说亏欠!’我说,那时是啥年月,现在又是啥世道!她们出嫁的时候,一天工值八分钱,没办个啥子该怪‘四人帮’!这阵条件好了,感谢邓爷爷,该满妹仔捡便宜就捡。就这样,才好好孬孬办了几样常用家具,请了几个吹打……”

“嗨,也就不错了!不错了!”几个老太太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忙点头恭维。

新娘的哥哥,倒毫不计较舅母的言过其实有损他们家庭的形象。看见四面全是羡慕的眼睛,也便生了一荣俱荣的骄傲和疏财仗义的豪爽,举手从兜里掏了一盒带锡箔纸、在乡下人看来很高级的香烟,极客气地每人发了一支,这更赢得了诸位看客的好感。有人马上点了烟,可刚吸两口便熄了火——原来是从削价烟摊上买来的。可大家毫不计较,爱不释手地把熄了的烟头塞进口袋里,一面又加入业余评论。

就在这时,另一堂“期会”来了。

来的是一辆扎着彩带鲜花,光亮亮的浅绿色上海牌小轿车,车内坐着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新郎新娘和一位四十上下、端庄稳重的女陪客。

原来,这条乡间公路的尽头,离垭口五十里外是一座早些年从大城市迁来的国防工厂。今天是厂工会、厂团委、厂妇联为厂里十几对新婚夫妻举办俭朴而隆重的集体婚礼。

坐在车里的新郎是厂工会的干部,当然积极参与这桩移风易俗的新事,动员在县城某单位供职的新娘到厂里参加集体婚礼。新娘的单位恰好因为前不久有两对青年将婚礼大办特办,直至酗酒出事,受了上级批评,因此,自然对这位新娘的婚事十二万分的支持,特地派出了稳重的人事科长做送亲客,以彰文明,以树榜样,乘上国防厂派来的接亲车兴冲冲而来。

这轿车驶拢人群时,便恰恰遇到抬箱笼的小伙子在喊“顺口溜”,向新娘讨喜钱:

七箱八笼前头抬,

花花轿儿出山来!

出山来,往前走,

走拢花堂好磕头!

念完,又对着轿帘高声问道:“新嫂嫂,有不有话说?”话音落脚,立时有十几个粗犷的嗓音跟着应道:“有话早点说!”声音如唱歌一般,一边唱,一边扯长脸笑,皆如庙里塑的笑弥陀。与此同时,唢呐、锣鼓一阵猛吹急打,嘈嘈杂杂,像戏院的开场锣。

轿车上的新人及陪客,也就格外地兴奋。他们睁大眼睛,闪着熠熠的光辉,恨不得将眼睛都变成照相机,把这些热闹而奇异的场面摄进去。继则把目光落在那些笨拙而做工粗糙的家具上,品评一番。然后,就用眼睛去寻找那位新郎。待看见他时,只见小伙子触电似的,倏地低下头,并用伞遮住半边红彤彤的脸孔,兔子似的躲到一边去了。这对新人又相视笑了一番。

这时,那花花轿儿的门帘,轻轻掀动,从里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并露出手腕上一截红色衣袖,纤纤五指攥了一叠零票。候在轿门喊顺口溜的伙计,猴儿般机灵地窜过去,对方却指拇一松,早就缩了回去,周围就立马响起一片笑声。有人又高声嗔道:“三顺,莫得出息!”“莫出息”并不生气,笑嘻嘻地从地上拾起钱,数了数,宣布道:“这回新嫂嫂大开,每人五角!”众人一阵欢呼,唢呐、锣鼓又一齐高奏。

三顺给大家分了钱,唢呐锣鼓声稍有停息。司机在车里按了两遍喇叭,却不见众人有让路的意思,司机便在车里说:“喂,老乡,让一下嘛!这两位……同志要赶到单位参加集体婚礼!”这对新人也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然而,周围却响起一阵“嗤嗤”的笑声,那个叫三顺的小伙子来到车前,朝小车滑稽地一揖到地,然后一板一眼地喊起来:

太阳出来高万丈

这对新人过山梁!

过山梁,我不挡,

规矩礼性讲不讲?

众人就跟着他的话音一齐吆喝道:“讲!讲!”

于是,就有一张张调皮、戏谑的面孔,围着小轿车嘻嘻笑。停息了的唢呐、锣鼓又雷吼地昂地一齐奏响,那吹手还极富表情,犹如鸡啄食般,朝车内新人一吹一点头。

这车内人顿时惶惶然,像突然走进异国他乡的游子。那唢呐锣鼓既不成调,又非常的激越尖厉。在他们听来,也好像只是把那些金属东西装在一个筐里,在胡乱地摇。乱七八糟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新郎倌只得开了车门,出来极温和谦让地对大家频频点头,不耻下问:“各位老乡,有话明讲。我们不知道乡下的规矩呢!”众人听见,鼓乐声中又一阵“嗤嗤”的笑声。原以为城里人天上知半,地下全知,却也有连这样重要规矩都不懂的“脓包骨”!城里新郎在大家明显的嘲笑中,脸红筋涨,非常的尴尬。倒是先前“期会”队伍中的媒婆老太,被适才业余评论家的义务恭维冲昏了头脑,竟飘飘然过去给城里新郎递“拱子”说:“你还不晓得哟?两堂‘期会’同了路,要吗,依先来后到的顺序走。要吗,就向前堂‘期会’的人打发让路钱,两边新娘子还要交换一根帕儿。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呢!”

城里新郎得了老太明教,感激地连声道谢,然后回车上同新娘嘀咕起来。又回头同中年陪客商量一阵,便和新娘双双走下来,脸上全挂着那么好看的、浅浅的微笑,来到三顺面前。新郎说:“对不起,小同志!我们二点钟得参加单位的集体婚礼,劳驾你们让一让!”说话间,打开皮带上的钱匣子,抽出几张一元的钞票,笑容可掬地递给三顺:“我们不懂乡下的规矩,请小同志……”

“莫来头,只不过是个欢喜呢!”“小同志”也笑着,伸手要接钱。

“舅母——”猛然一声呼唤,从花花轿儿中尖锐而激烈地传出,“我要走前头——”

这呼声,对正在兴头上的人们,无异于一声猝不及防的霹雳。自然,除城里人外,大家懵懂一阵,立即就明白过来。而醒豁最快的,莫过于一伙送亲客。而先于送亲客的,便是媒婆老太。这老太几乎是接着外侄女的声音对三顺骂道:“对!你个背千年时的军犯,哪辈子用过钱的!钱买得到你哥哥嫂嫂一辈子前程?”这老太改正起错误来,倒是非常迅速彻底,因为两分钟前,恰恰是她好为人师,为城里新郎提供的情报。

三顺的面皮不由得一阵发红,其余的伙计也是新郎沾亲带戚的贴心豆瓣,一听轿里满香和媒婆的话,全都恍然大悟。一个个默不做声地退了回去。吹打先时从城里新郎开钱匣起,便增加了气力。此时全如正漏着气的皮球,便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怪声怪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