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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过一夜,郑海柱的心情并没有多大好转。清早起来,不声不响地到后屋扛了犁,到岩下四伯母家牵了几户合养的水牯牛,往自家承包的弯丘田走去。稻子才收割完毕,谷桩还非常硬实,茬口挂着一颗颗晶亮的露珠。太阳喷薄而出,它的笑脸在一田碧水和露珠上闪闪烁烁。尽管外面已推广了水田免耕法,可这里的人还是坚信“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的经验,坚信精耕细作,五犁五耙。柱儿犁的才是头道板田。他把牛赶下田,枷上,嘴里发出一声“驾——哧”的吆喝。水牯牛打了一个响鼻,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柱儿使牛的声音很好听。“驾——哧”,“驾”字发音短促,“驾”字前低后高,戛然而止,铿锵有力。他也不知怎么会把这样两个单调的音节,喊得如此抑扬顿挫,悠扬婉转。只记得小时候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听见父亲喊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一股魔力进入了自己的骨髓。就这样轻轻一喊,那么高的庞然大物就会乖乖地听话,踩沟、掉头,一切井然有序。那时,他就盼望自己快快成长,长大了,也要像父亲那样,让一条大水牛在自己面前温驯得像个孩子,也要让自己使牛的声音响彻云霄,要喊得比父亲还好听。及至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父亲第一次赶他下水学犁田,刚一跳进田里,田水就淹到胯下,肩头刚及犁高。可父亲不管这些,将一根打牛棍递过去,说:“走吧!你娃子要好好学,一辈子的衣食都在里边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很不自然地喊出了一声“驾——哧”,声音像才出泥的一截新藕,那么水灵鲜嫩。喊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父亲一眼,爹含了叶子烟杆儿,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定的,少年时候看见父亲使牛,把父亲当成英雄。现在自己驾驭起牛来,却全没一点好汉的自豪感。乡亲们都说他唤牛的声音胜过百灵歌唱,可他却觉得十分单调。有时甚至忽发奇想:这“驾——哧”的吆喝传了多久?还要传到什么时候?传来传去,真没一点意思!
这么想着的时候,柱儿又自然而然再把心思集中到了黑子和海丰身上。
黑子和海丰都是泥水工,同学于一个师傅。黑子从小皮肤黑糙,别人给送了这样一个绰号。长大了,人们才发觉他不但皮肤黑,而且心也有些“黑”。至于怎么个“黑”法,又说不出几款几条。两年前,黑子串通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的时候,人们对着他的背影七嘴八舌地骂:“没出息!好男会种田,好铁能打镰。”这里老人评价一个青年能干的标准,就是看他一手庄稼活做得漂亮不漂亮。黑子做农活有些不得手,干脆弃农学艺,因此更遭到了老辈人的鄙视。爹还这样诅咒过他:“这山看到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话虽然含蓄,可柱儿却完全明白爹的意思,这是说黑子理当受穷并且要永远穷下去。黑子家确实是村里的贫困户,现在还是两间烂茅草房,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上亲,人们已暗暗断定这“黑牛屎锅巴”会打一辈子光棍。可柱儿却看不出黑子有什么不对来,在心里为黑子抱不平。
至于海丰,爹对他的态度就不同了。一则海丰是柱儿的堂兄,爹大约是不愿承认自己这房人会有“不肖”子孙的。其次,海丰本是郑家坪一把种田高手,一套庄稼活简直做绝了,老年人教育儿女,都以他为楷模。再次是海丰老实,不爱多言多语,只默默地干活。因此,大家只把海丰当做“误入邪途”,罪过全在黑子身上。
学了两年,黑子脑瓜子灵活,眼尖,早出了师,海丰只知闷着头干活,到现在还是师傅名下的一个“大师兄”。
黑子出师后,马上就带起一帮徒弟,在附近做些小修小补的活儿,来钱不大。这时,人们便来验证先前的预言了:“我说的哟!一本二本,庄稼为本。学了几年手艺,没见得赚两座金山银山回来!”正当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英明预见”洋洋自得的时候,黑子却到乡上办了一张“劳务输出”的证明,要带着自己一帮人到广州揽活儿。海丰的师傅在贵阳包下了一项大工程,也写信来叫海丰去。
那天,海丰来动员柱儿也和他一起去贵阳,说:“就那么两三亩地,何必都窝在家里啃泥巴!”这正合柱儿的心意,他早就想和他们一起出去。
正说着,柱儿爹回来了。郑安义从土改时就当干部,从农会组长到村支书,前年才退下来。上级说他年龄大了,为了照顾他。可也有人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给撤了。对这两点说法,柱儿爹都不能接受。但上级决定了,只得服从。可虎倒雄威在,在郑家坪,人们并不把他当普通人看待,大事小事都来找他,他说话是有威信的。
郑安义见他和海丰说得亲热,猛然问:“你们两弟兄在画什么点子?”他已知道了海丰要去贵阳,很警惕。
柱儿见问,想瞒是瞒不住的,便说:“我想和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
“学泥水匠?”郑安义看着海丰问,“是你出的主意?”
海丰脸红了,急忙说:“是。我想四叔一个人把那点庄稼做完,也有余……”
“你娃子!”郑安义打断海丰的话,责备道,“不是我当叔爷的批评你,当初你就不该信黑子的鬼吹,去学什么手艺!七十二行,庄稼为王,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也没穷死、饿死一个人!再说,现在一日三餐,锅里有煮的,碗里有装的,也该知足了。过去——”
“你一说就是过去!”郑安义一说过去,就有半天的话,所以柱儿就急忙截断爹的话,反问,“日子就不能再过好点?”
“还要怎么好?”郑安义不满地瞪柱儿一眼,还是回到今昔对比上,“过去我给雍五老爷家当丘二,吃的高粱米煮稀饭。现在三顿白米饭,日子安安乐乐,还要怎么样?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就知道比过去,怎么不同城里人比一比?”柱儿心里很不舒服。
“城里人是城里人,农村人是农村人!”郑安义大声说,“莫吃了五谷想六谷,好好在家把泥巴挖深些,才是正业!我也见过些手艺人,木匠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住一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有一条好裤子!”
“就那么一点地,做完了也是耍——”柱儿还不甘心。
“耍也要在家里耍!老子还没死,你就想走,办不到!”郑安义火了。
就这样,柱儿想和海丰一起到贵阳去的愿望,被爹打折了。海丰又去动员牛子一道去。牛子孤身一人,没人阻拦。但牛子有些懒,海丰担心他吃不下苦,先前就没去找他。
黑子和海丰离开的日子越近,柱儿心里就像有一把毛刷,时时搅起一种说不清的怨恨来。他也看出爹这几天很迁就他,但丝毫不能使他心情好转。相反,只要一看见爹,心里就仿佛有火,想和他大吵一架。
柱儿就这样想着,任牛在田里慢慢地走。这是一条规矩的老牛,尽管主人没时常吆喝它,它还是非常温驯地尽着自己的职责。泥土被铁铧翻过去,呈浅凹形,像一片瓦,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清香。
柱儿忽然听见有个人在岩上喊他,便唤住牛,回转身——是海丰和牛子。牛子背了一床被盖,被盖上横着一张卷起的竹席。海丰挎了一个黑人造革旅行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日常用品。一长一短两支竹笛,非常显眼地插在包的侧边。
柱儿既惊讶又感动——他正是为了避开与海丰、黑子的见面,才故意到沟下犁田的,却没想到海丰专门绕两个山嘴来告别。
“走了,老弟!”海丰站在岩头说。
“慢走!”柱儿忽然觉得喉咙有点不舒畅,声音颤抖。
“你不要怄气!”海丰说,“听说那里工资很高,如果真挣得到钱,我就给你写信,你悄悄地来。”
“好!”柱儿心里又酸又痒。
“一言为定!”海丰说。
“到时候你可不要‘水’我!”柱儿有点不放心,紧跟着追了一句。
“放心!但你莫不来哟!”海丰也反逼了一句。
“一定来!”柱儿表现出很坚决的神态。
“好!”海丰扬扬手,“等候我的好消息!”
看着海丰、牛子脚步踏在山道上,那么刚健有力,意气风发,全没有一点依恋的样子,柱儿心里又泛起那种对父亲的怨恨来。都是他处处摆出一副压制人的面孔,使自己憋闷、难受。一个人一旦觉得委屈,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及至占据整个身心。柱儿这时就是这样,他觉得郁结在心中沉甸甸的闷气,只有回去和爹大吵一架才能解决。想到这里,他一点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便猛地掉过牛和犁头,把牛赶上田埂,右手扶了犁把,左手用打牛棍在牛屁股上重重一击。水牯不知什么事,便拖着犁头,“嘚嘚”地在土路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惊得两边虫蚁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