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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儿接了石小玉来,到城里去置办嫁妆。打从黑子新房前经过,黑子叫道:“喂——海柱老弟,不来坐一会?”在郑家坪,柱儿是唯一不把黑子当魔鬼的人,黑子很感激,每次见到柱儿,都要亲亲热热招呼一声。
黑子的新房已经竣工。黑子原先准备修两楼一底,后来改变设计,主体建筑修成一楼一底,左右增加了两幢平房。左边的平房一间厨房,一间餐厅;右边的平房一间猪圈,一间柴屋。楼房底层,迎面是一间宽敞的堂屋,两边是黑子母亲和父亲的卧室。这些,柱儿来给黑子帮工时,黑子就详细给他介绍了。现在,房屋完了工,青瓦白墙,朱红门窗,煞是气派,但不知楼上怎么安排,室内如何摆设。听见黑子叫,就对小玉说:“坐坐就坐坐吧!”和小玉一起过去了。
黑子急忙迎了过来。黑子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浅灰色西装,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显得更精神,迎住他们,笑呵呵地说:“老弟,参观参观,提提意见吧!”说着,目光骄傲地从石小玉脸上飞过。
小玉走进院子,便被这精巧有致的新房吸引住了,并不知道有一双热情的眼睛在不时瞥她,却问:“海术哥,这么宽的屋子怎么住得完?”
“说宽也不宽!”黑子更带了几分夸耀和得意的神情,说,“我就是要改一改农村修房的老习惯,讲点科学性、合理性。别看我这房有这么三幢,又有院子,实际占地才两分多。走,到客厅坐坐!”黑子说着,便带着柱儿和小玉,穿过宽敞的堂屋,上了楼。
“这就是客厅!”黑子指着楼上正中的屋子,像导游一样滔滔不绝,“我这客厅也不同于别人的客厅!别人修房,客厅和居室是一般大,我的客厅却比居室大,今后会会朋友,看看电视,举行个文化娱乐活动什么的,客厅的用处可大了!只是才修好,来不及布置,还显得空荡荡的。哎,你们怎么不坐?这沙发质量不好,暂时用到。”
柱儿看了看崭新的沙发,问:“你什么时候又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
“前天,和家具一起拉回来的!”黑子忽然想起他们的婚事,说,“你们结婚,不是要打家具吗?来,看看我的,照样子来一套,怎么样?”说着,开了左边的房门。
柱儿和石小玉走了进去,不觉目瞪口呆,好像刘姥姥进入了大观园。正对面靠墙一溜窄窄的柜子,高低不一,柱儿和小玉都叫不出名。靠窗边一张条桌,小玉知道那叫写字台。这面是一架床,样式也很特别。黑子见他们吃惊的样子,便一一介绍:“这是高低柜,这是大衣柜、平柜、电视柜,那是写字台,都是仿外国样式造的。”
“这是什么木料,这么放光,又这么好看?”柱儿问。
“里面是木板,外面是装饰板贴的。”黑子解释说。稍停,又说,“老弟,做一套吧,结婚是人生中一件大事!当然,这些东西主要不是好看,各有各的用处,作用可大呢!”
柱儿心里沉甸甸的,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忙把话题岔开,说:“你老哥什么东西都置办齐了,就等嫂子上门!”
黑子还要说话,忽然听见小玉问:“海术哥,这些东西要多少钱?”
“千把块吧!”黑子说。
“千多块?”小玉伸了伸舌头。
黑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要是有木料自己做,也花不了这么多。如果经济紧张,你们也可以先做一个大衣柜,这家伙装衣服比什么箱子都强!”
小玉再没答话,到客厅里默默坐下。柱儿又和黑子说了一阵闲话,才告辞出来。
夕阳已经西下,有人开始晚炊。没有一丝风,炊烟像柱子一般直刺天空。走出黑子的新房,小玉忍不住对柱儿低声说:“跟你爹说说,我们也做一个海术哥那样的大衣柜。”
柱儿也觉得那衣柜既好看,装衣服又多,又不弄皱衣服,心里很羡慕,便说:“好!”
吃夜饭的时候,柱儿果真向郑安义提出来,郑安义没等柱儿说完,埋着头冷冷地问:“做一个要花多少钱?”
柱儿回答:“只要几十块钱。”
“几十块还少?”郑安义说,“一个大柜子才花两个工呢!”
柱儿心里不耐烦起来,抢白郑安义道:“大柜子大柜子,你眼里就只有一个大柜子!”
郑安义这几天为凑足柱儿结婚的花费,心里本来着急,听见柱儿这么顶他,便“啪”地放下筷子,抬头瞪着柱儿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和你妈结婚那阵,想要口大柜子都没有呢!大柜子装粮食、装棉絮都行,哪点不好!我们庄稼人,不图好看图耐用,要那些洋盘货好看?”
柱儿心里直冒气,再想和爹顶,又怕爹说更难听的话,只得默默忍住。拿眼瞟一下小玉,小玉一旁翻着白眼,也气得脸铁青。
桌上再没有说话。吃完饭,小玉也不招呼一声,径直到姐姐石芳那里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柱儿又和小玉赌了气。
先是,柱儿和小玉进了城,商议先买箱子。小玉提出买口皮箱,柱儿坚持买口红木箱子。小玉说:“不就多十几块钱嘛!”柱儿回答:“我知道只多十几块钱,我今后给你买,真的!”柱儿说得很恳切,可小玉却委屈地说:“现在都享受不到,还说今后!等你今后买回来,都成老太婆了!”说着,坐在百货公司的台阶上不走了。
柱儿没法,只得先让步,说:“我们先去把布买了再说,好不好?”
小玉听了他的话,来到街上。小玉相中了一种浅红色雪花呢,问价,回答二十五元一米。柱儿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忙说:“这种颜色不好看,我们再到别处挑挑。”
走下来,忽听得一个摊贩叫:“好消息,各种涤纶大削价,原价每米十四、十三、十二元,现价每米七元、六元、五元,要买从速,数量不多,卖完为止,好消息……”
柱儿听见,忙对小玉说:“过去看看。”
小玉说:“减价货,有什么看头?”
“减价货中也有好东西呢!”柱儿已经走了过去。
小玉跟过去,看了看几种布的颜色,说:“像八十岁的老太婆穿的,不要。”
柱儿却抖着一种咖啡色和米灰色的布,说:“这两种布还可以!”
摊贩像看准了柱儿的心事,忙接了他的话直说:“对!对!这两种颜色就是好看!美观大方,价廉物美!小兄弟,要多少?”说着,把一捆布“哗啦”打开了。
还没容小玉开口,柱儿回答:“一样买两米吧!”
小玉忙说:“不要!”可是,摊贩手疾眼快,小玉话完,他的两截布也撕了下来。
柱儿接过布料,递给小玉让她装进包里,小玉却一把扔到摊上,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
柱儿付了钱,拿着布追过去,低声说:“现在没钱,这种布将就。等今后……”
“今后……”小玉忽地回过头,瞪着柱儿,嘴唇颤抖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忙又背过身,掏手绢揩了。
回到家里,小玉不说话,也不吃饭,痴呆迷茫地坐了一阵,便转身回家了。
柱儿挑水回来,忙追出去,大叫:“小玉,回来——”
小玉像没听见,头也不回。
柱儿追过去,在散云台的垭口上赶上了小玉。
“小玉,你……”柱儿牛一般张口喘气。
小玉眼里噙着泪花,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我对不起你!”柱儿心里涌起无限愧疚和柔情,“你不要生气,我……今后对你好,真的!一辈子……”柱儿声音哽咽,伸手去拉小玉。
小玉甩掉他的手,背转身,靠在一棵柏树上抽泣开了。肩膀像汽油机上的活塞,一抽一动,哭得十分伤心。
柱儿又央求地靠近她,说:“回去吧……”
小玉抽泣够了,才泪眼蒙眬地说:“我不!你回吧……”
柱儿呆立一会,见小玉还是执意不肯回,就说:“那好吧。三十号乡上办结婚证,我也不去喊你了,你自己去,好吗?”
小玉掏手巾揩着泪水,没点头也没摇头。揩完,转身朝山下走了。
柱儿又一次叮咛:“早点哟,我在乡上等你!”
仍然没有听见小玉回答。一阵“飒飒”的山风吹过来,扬起地面干燥的灰尘。一只乌鸦乘风飞起,发出一声怪叫。
柱儿看着小玉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地消失后,才怅然若失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