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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刚刚收完,有人来给石芳说媒。消息传出,牛子突然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里好似有几只小猫在抓。实在熬不住了,便来找郑安义。
郑安义躺在屋中凉椅上,眯缝着眼,手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脑里却翻江倒海地盘算着柱儿的婚事。这地方流行着新谷收获后办喜事的规矩,郑安义也打算把柱儿的婚事办了。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他虽然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体状况能使自己抱上两个孙子,可媳妇一天没进屋,心里就放不下。昨天去和石家商量,小玉爹说:“我没打算今年让小玉结婚,你郑家要结也行,小玉穿的、盖的、用的,你们置办就是了。至于养女的辛劳费,随你们的大方!”
郑安义回家一想,刘家确确实实没有“弯酸”他。男方给女方倒办嫁妆,自古就有,这几年周围团转更盛行。养女的辛劳费,按中下标准,也得给个三几百元。可就是这样,郑安义也犯难了:左算右算,手中的钱不够用。这会儿心里正有几分烦恼,牛子一头撞了进来。
“老叔!”牛子火暴暴地大叫一声。
“啊!”郑安义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杂种喊魂呀!”
“老叔,”牛子确实感到刚才太慌张,就压低声音说,“我要娶石芳!”
“什么?”郑安义忽地坐直身子,盯着牛子,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你娃子是癞格宝想吃天鹅肉,是不是?也不吐泡口水照照……”
牛子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老叔,我喜欢她!我来求老叔去说说,老叔说话顶用……”
“要我说媒也不难,”郑安义回答,“石芳是个好媳妇,总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你娃子明年田里的庄稼,赶上了我田里的,老叔就给你说去。”
牛子一下失望了,轻声说:“哪儿等得到明年?明天人家就到中滩场看人……”
“那就怪不得我了!”郑安义仍冷冷地说,“庄稼人讲的是土里刨食,种粮吃饱肚,打柴添衣裤,养鸡鸭换油盐醋,你哪一样行?拿什么养活人家?我可不愿意落一个骂名。”
牛子还没等郑安义说完,从头凉到脚,好容易才坚持住没瘫下去。呆呆地立了一阵,绝望地转身走了。
暮色苍茫,天边几声闷雷像从老人胸腔里发出的呻吟。牛子脚上仿佛捆了一块石头,半天才挪动一步。走着,却鬼使神差地走到石芳的屋子后面。
屋里的人已经睡了,关门闭户,没一点声音。牛子望着石芳寝室的窗户,希望从那里能透出一丝灯光。不知怎的,从那天牛子抱过石芳以后,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了。石芳身上的气息,弹力极好的肌肉,都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使他一连好多晚上都做些荒唐的梦,他就立下誓言要娶石芳。可他脸皮又薄,几次想向石芳提出,临开口勇气却顺着脚跟溜得一干二净,只好把心中的爱,化在帮石芳干活的劳动里。给石芳干活,比为自己干活卖力、认真得多。而自从海丰死后,石芳的举止行为比过去更拘谨,见了男人远远避开,晚上没事早早关门。牛子又想找人去向石芳提,但他知道村里人对他印象不好,怕别人不答应丢人现眼,也不好开口。直到今天听见有人向石芳说媒,才不顾一切地去找郑安义,没想到事没办成,还遭一顿奚落。
牛子痛苦极了,真想放声大哭,或者一头撞死在石芳墙下,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是又一想,石芳并不知道他的心,死了,别人还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反倒害了石芳。正这么漫无边际想着的时候,从石芳屋里传来了小伟的哭泣,接着响起了石芳低低的哄孩子的呢喃声。这声音那么温柔、甜蜜,在这夜深人静时,犹如淙淙流水般迷人。牛子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一下子沐浴在三月和煦的春风里,舒坦、幸福极了。随着石芳轻轻的絮语,牛子眼前又浮现出那年轻母亲的情态:拍孩子小屁股的动作,膨胀、丰腴的乳房,美丽、光洁的手臂和微翘的温暖的嘴唇……这一切,在牛子眼前越来越清晰、明确。
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寂静似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牛子的心还沉浸在石芳刚才的声音里,他靠着两根翠竹坐下来,希望还能听到那声音。
可是,一天的疲劳和满腹的心事,驱使他很快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牛子感到身上有点发凉,耳际一阵嘈杂的响声。醒来一看,原来是老天下了几颗散雨,雨不大,却把衣服淋得透湿。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四处雄鸡一阵乱叫。
淋过一阵雨,牛子心里冷静多了,刚想回去换衣服,可又一转念,天亮以后,石芳就要去和那个人见面,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等了一夜,不如干脆等石芳出来,拿出勇气问她一句话,答应不答应,也死了这份心。这么想着,又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
天亮了,一片嫣紫的朝霞染红了大地。门“嘎吱”一声,石芳果然穿得干干净净,背了一个背篓,走了出来。
牛子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倍,不等石芳走近,便急不可待地冲过去拦住她:“嫂子——”声音烫得要把人融化。
石芳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惊魂稍定,问:“你干什么?”
“嫂子,我……”牛子终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说出了在心里憋得要爆炸的话,“我爱你,嫂子!你嫁给我吧……”说完,怔怔地看着石芳,脸涨得通红。
“你……”石芳后退一步,说,“你疯了,牛子?”
牛子带着哭腔,急切地回答:“没有,嫂子!我真心喜欢你,你不要去和那个人见面吧!”
石芳没言语,忽地背过脸去。
空气一时又非常寂静,一阵激越的鞭炮声突然“噼噼啪啪”响起,浓浓的火药味迎面扑来。是黑子家的新房上梁了!从郑家坪人拒绝给他帮工以后,黑子花钱从外面雇来了劳力,又喊来他的一伙小徒弟,没几天工夫,新房便拔地而起。这时木工师傅正在说上梁的“吉令”讨赏钱:
“天开黄道,紫微高照,金银财宝要不要?”
“要!要!”黑子高声答。
“荣华富贵要不要?”
“要!要!要!”
……
黑子的声音冲破云雾,在郑家坪的上空回荡。
这时,牛子忍不住了,又道:“嫂子,你说句心里话,答应不答应我……”
石芳转过身,眼里噙着两朵晶莹的泪花,直直地看了牛子半晌,什么也没说,咬着牙突然从牛子身边跑了过去。
牛子一下伤心地哭了起来,对着石芳的背影道:“你……好狠心!我在这里等了一夜,衣服到现在还没干……”
石芳站下来,又回头去看牛子。半天,突然说:“走吧,和我一起去赶县城……”
“你不是到中滩场去?”牛子不哭了,抬起头,眼里闪着又惊又喜的光芒。
石芳说:“你走前头些,别让人看见说闲话。”
牛子一时觉得身子异常轻快,二十多里山路不知怎么就走完了。石芳到市场卖黄花菜,牛子在一旁蹲着,这时肚子“咕咕”地叫起来。牛子才记起还没吃早饭,又想起也该请石芳吃顿饭,可口袋里只有三块钱,不知吃什么好。正这么想,石芳卖了黄花菜过来,问:“你要不要买什么?”
牛子现在说话比早上自然多了,说:“不,我们去吃饭吧!”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石芳说:“我不吃!你没吃早饭,自己去吃吧!”
“那怎么行?”牛子坚决不让。
两人选了一家僻静的饭店,进去坐下,牛子便显得非常豪爽地过去买牌子。问了问肉片的价,回答小份一元五,大份三元,牛子伸了伸舌头。回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桌上有鸡有鱼,便又问鸡、鱼的价钱,回说鸡四元,鱼六元,牛子吓得更不敢出声。半天,要了一个小份肉片、一盘豆腐、一个小菜汤、八两饭,把这些东西端过来,石芳问:“怎么不喝点?”
牛子忙说:“不喝不喝!”
石芳什么也没说,却起身去要了一瓶啤酒、一盘鸡片,端过来,轻轻地说:“喝点吧,难得上街吃一顿呢!”
牛子鼻子一酸,身子突然矮了一截似的,急忙把头低下去。半天,猛地抬起头,泪光闪闪,颤抖着说:“石芳,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使你有吃、有穿、有花的……”
石芳把一块鸡腿夹过去,笑笑,说:“你有那份能干?”
牛子挺自信、坚决地回答:“我要弄很多钱来,养活你!”
是夜,老天爷又照例地响起一阵闷雷,有一声雷很近、很响,郑家坪人被这声音震醒,以为就要下雨,支起耳朵听一阵,没听见雨响,便又翻过身睡了。
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高贤墓两边的碑柱成了碎石,墓碑被推在了一边。原来昨夜那很响的声音不是雷,而是炸药的爆破声——有人盗了高贤墓的文物!
消息传出,人们潮水般涌向墓地。牛子早已在那里,拦住要进去看稀罕的人,说:“不要进去!我是文物通信员,我要到乡上报告,你们谁也不要进去!”说完,撒腿就向乡上跑。
下午,才来了早先那两个城里人和三个“公安局”,一走近,便气得直跺脚,问:“谁叫你们进去的!”早已有人进去,把那些赭红色的缸缸罐罐搬出来,横七竖八垒了一堆。
“进去看看,有什么错?”郑家坪人觉得有理。
“这是破坏现场,你们要负责!”三个“公安局”说。
“我们又没偷,负什么责?”郑家坪人更感到委屈,又说,“这些东西,白送我们也不会要!”
来的人没法,问了问情况,把那些缸缸罐罐像宝贝一样包起来,又叫人抬来石头将炸开的洞门堵住,说了一遍不许拆开的话,然后虎着脸走了。
郑家坪人先是很失望,原以为有什么金银宝贝稀罕东西,结果尽是些破缸烂罐。继而想到这位祖宗不爱荣华富贵,没有金银财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由祖宗才过渡到对这个挖人祖坟的盗墓贼的咒骂。骂完了,各自散去。
日子悠悠过去,什么事情也会被岁月的流水慢慢冲淡。没几天工夫,高贤墓被盗的事就在人们脑海中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