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春暖花开,海丰坟头上长出一层浅浅的嫩草。几番春雨,野草蓬蓬勃勃长起来,特别茂盛。转眼过了夏天,两场秋风,青草渐渐萎缩下去。
田里的稻子却一片金黄。
打谷了!
这天,人们正在田间干活,忽然看见从散云台的路上,走下来一个汉子,衣衫褴褛,头顶破草帽,朝这边走过来。走近了,人们才看清是黑子!黑子更黑了,脸上的皮肤皴开了细密的口子,粗糙得像一块又脏又破的抹桌布。初看一眼,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眼再看,再次证实阳光下站着的这个叫花子模样的汉子,确是郑家坪的郑海术郑黑子时,心里诧异极了,有人惊乍乍地:“黑子,你怎么这副打扮?”语气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是呀!”有人跟着问,“你娃子挣的钱呢?”
黑子笑笑,摘下草帽当扇,说:“挣什么钱?没挣到钱,差点讨口回来!”
“没挣到钱?”人们讥讽地说,“还以为你挣的票子用汽车拉呢!”
黑子显得宽宏大量似的,并不和这些话计较,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依次散过去,道:“请抽烟,三叔!”“抽烟,老弟。”……有人接了烟,有人接住却又放到眼前认真审视一遍,似乎害怕烟里藏有炸弹之类的物质,也有人没接,鼻孔里“嗤”的一声,表现出“拒腐蚀”的高尚品德。
黑子敬完烟,正准备往家走,远远地又传来三婶娘沙哑的呼唤声:“海丰回来——”三婶娘从那天疯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坐在门口痴痴地呆望着散云台的路,糊涂时便高声叫喊,声音满山冈乱窜,把人心都撕碎。
黑子不知道,问:“哪个在喊……”
话音未落,郑安义便怒发冲冠,破口大骂:“你个野杂种!你撺掇海丰学手艺,如今害得人家孤的孤、寡的寡、疯的疯,你杂种为什么不死在外面猪拖狗嚼?”
黑子听见,黑脸霎时变成红脸,张张嘴想申辩,可看见周围尽是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便悻悻地转过身,低着头走了。
看见黑子转过身子,有人便把手中正吸着的烟卷愤愤地扔到水中。烟头落水,发出一声尖叫。
起了一点风,头顶上两片乌云慢慢靠拢,田野里光线顿时黯淡下来。人们看着黑子移动的背影,忽然感到心里十分欣慰十分舒坦。郑安义又说:“我早就说过,木匠做一辈子,不见得有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不见得有条好裤子。这不就应验了吗?还是锄头上有油,吃穿不用愁,精耕细作出黄金,种庄稼才是正业!”
“正是!”人们祝贺他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然而,晚上,却传出一个令人非常震惊的消息:黑子要扒掉两间茅房盖小洋楼!
柱儿和郑安义得到这个消息,是牛子告诉他们的。那时,他们吃过晚饭,正在门前的桃树下乘凉。石小玉也来了,柱儿前天去给她家打了谷子,今日一早,小玉便又来给他割谷,吃过晚饭到石芳那里睡去了。此时父子俩默默坐着,天气很闷,没有一丝风,吸进鼻孔的空气也像被火烤过。从入秋以来就是这样,有时天边滚过几声雷,可只闻雷响不见雨点。雷声一停,云散日出。牛子蹑手蹑脚地走来,那神情十分神秘。走拢,压低声音说:“黑子要修洋房子了,两层楼的!”
“什么?”柱儿和爹同时惊住了。
牛子又复述一遍:“黑子要修洋房子!”
“你娃子莫扯谎卖白,”郑安义还是不相信,“凭他那副叫花子样,修‘灵房子’还买不起五色纸呢!”
“嗨!”牛子显出消息灵通的样子,“老叔把人看扁了,那是装起的。黑子刚才对我说,他怕路上不太平,把钱缝到烂衣服里的。”
“哼!”听罢,郑安义道,“杂种,说他奸猾,硬没有冤枉他!”
柱儿却问:“他有那么多钱吗?修两层楼,那要好多钱?”柱儿简直不敢想象。
牛子说:“听他的口气,怕不成问题呢!”
郑安义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忙问:“他找你干什么?”
牛子说:“请我给他帮忙!他在城里已经买好了砖和水泥板,明天早上用船运到大溪口,要人下货。”稍停,又说,“我怎么能答应呢?明天我要帮石芳嫂打谷!石芳嫂虽然没请我,可我……”
正说着,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三人停住对话,凝神盯着声音方向。不一时,黑子出现在他们面前。黑子换了衣服,上身一件针织涤纶浅黄色衬衣,扎进皮带里,显得潇潇洒洒。可见了郑安义,却又像矮了一截,带了几分明显的讨好神色叫:“老叔,海柱老弟……”
“嗯!”郑安义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也不叫他坐,还是柱儿起来让他坐了。
黑子坐下,又掏出烟。柱儿不抽烟,摆手不要。黑子给郑安义,郑安义扬扬手中的旱烟,说:“我有!”不去接。黑子迟疑一下,又给牛子。牛子乜斜一眼郑安义,伸手接了。
黑子才说:“老叔、海柱老弟,想和你们打个商量,请海柱老弟给我帮一天忙,下点砖。也不白帮,我出钱,三块钱一天……”
“明天要给石芳家打谷!”郑安义说。
“我走了好几家,”黑子说,“都说要给石芳嫂打谷。算算劳力,也够了。”
“人多好种田嘛!”郑安义说,“几下子打完了好睡瞌睡……”
“这……”黑子一下沮丧起来。
柱儿觉得爹有些过分。过去,郑家坪的人可不是这样,一家有事,家家相帮,不请也要自去,这已成为规矩,何况人家还开三块钱一天?便说:“这样吧,明天如果石芳家人手够了,我就来!”
黑子突然站起来,朝柱儿鞠了一躬,说:“那就多谢老弟!”然后感激地走了。
黑子刚走,郑安义就对柱儿呵斥道:“你杂种说话牙齿也不跟舌头商量一下!”
柱儿本想顶爹几句,可想起那么多人都没答应去,竟觉得有些气虚,就说:“我也没最后答应。”
第二天清早,柱儿赶到石芳家田块里,见几乎全郑家坪的男劳力都在这里。只有两架拌桶,很多人在田里嘻嘻哈哈,那模样像是来消闲。柱儿正拿不定主意到不到黑子家去,却忽然听见黑子站在岩头喊:“兴全、吉顺、牛子、海柱老弟……”
柱儿抬头,见黑子爹也在那里,跟着黑子声音后面央求:“大侄子,你们给我帮一天吧!”
可是,这里的人像没有听见,更高声地说,更放肆地笑。谷把重重地落在打谷架上,故意弄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岩上黑子又喊:“我给钱……”
谷田里有人答:“我们给石芳打谷,不要钱……”
看着这模样,小玉走到柱儿身边,轻声说:“去吧,在这里也没多少活干。”
柱儿就去碰碰牛子,牛子正将一把谷高高举起,道:“不去!”说着,重重地把谷击在打谷架上,谷粒击得遮阳“噼噼啪啪”如一阵骤雨。
这时,黑子爹突然在岩头上蹲了下去,捂住头大哭起来。这哭声,只有悲痛欲绝的人才发得出,边哭边说:“我郑安文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哦……没得罪过你们……船在那里停一天,要给几十块损失费哦……”
“多赔点才好!”这里有人愤愤地说。
黑子爹的哭声仿佛刺一般扎在柱儿心里,柱儿再也忍不住了,跳上田埂。
“回来!”郑安义在后面喊。
柱儿不理他,太阳从岩头露出了脸庞,红彤彤的,万道柔和的光芒洒在柱儿身上。
柱儿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