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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能想象和形容出黄果的粗野狂暴。他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剥得像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时一样,然后抓住她稀疏的、发黄的头发,扔干柴似的把她甩在被毒日烤得冒烟的石板上。他眼里喷出的两道凶狠的青光,让人想起草原上恶狼眼里射出的磷火。桐姑只要一看见那两只野兽般的眼睛,就相信这个生性残忍的孙子,是魔鬼转世,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其实,在桐姑三十年前栽种的一棵桐树,倒下来压住黄果时,黑色阴影的帏幔里,黄果的意识却亮开一道缝隙,使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短暂的人生路程。忽明忽暗的玫瑰色光斑中,黄果看见了母亲李琼玉模糊不清的面庞,而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紫色伤痕却分外明晰。他想起父亲虐待母亲时,总是像猛虎一样扑在母亲身上,龇牙咧嘴,居高临下地对母亲又是卡,又是压,又是耳光。父亲使劲的时候,嘴角就向一旁歪去,有时从嘴角上还挂上一道涎水。而从母亲嘴里发出的,则永远是一声声凄厉而痛苦的呻吟。
他先是极端的恐惧,惊吓得又哭又叫,可后来看惯了,就孤僻地站在一旁,冷眼观着这一对人间尤物。他第一次对父亲也是对人类产生仇视,是在黄孝龙无缘无故像踢狗一样踹了他一脚后,他静静地退到一旁,不哭不闹,眼里却喷出两道茫茫黑夜中鬼火似的光芒。这种愤怒的火焰后来终于转化为报复的力量。在他懂得了母亲的死亡和后母某种内在的联系时,他就迅速升腾起了对后母对黄孝龙深深的仇恨。在一次后母当着人塞给他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回到家却要他交出来时,他毫不犹豫地操起灶间的火钳,轻而易举地在后母一张鲜艳的粉脸上,留下两道红红的痕迹。听见后母的嗷嗷怪叫,黄果感到了施用暴力的快乐。后来,不但后母他敢打,连黄孝龙的手背也被他咬下一块肉来而毫无办法。
大树轰然倒下,在那一瞬间,黄果的耳朵里回荡着一种“嗡嗡”的怪响,钻心的疼痛猛然袭在他的心尖上,两眼的金星把周围的灰暗撞得“乒乒”作响。他知道大树已经把他压住,试图向前爬爬,才发觉身子像被一条巨大的毒蛇紧紧缠住一样,一点不能动弹。这时,他黄褐色的面孔出现一大片豆大的汗珠,嘴唇拉长,嘴角往下撇去,脸上每道肌肉都哆嗦着。这幅可怕的形象比人世间任何一个丑八怪还令人毛发悚然。上帝惩罚起人类来,任何自诩为不可一世的人物也显得不堪一击。
黄果还试图从冥冥世界的边缘爬回人世,他努力地撑起双手,再一次睁开如泰山般沉重的双眼。这一次,造物主让他最后看清了周围环境:到处阴风怒号,天和地拥抱在一起,飓风吹动着斗大的石头相互亲吻。大树纹丝不动。黄果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了这是天意,命运已判定了他的死亡。这时,断续的记忆中,他又倏忽想起了被他毒打过的少年,想起了被他关在木箱中“咝咝”吐着信子的蛇,想起了不堪他虐待而被迫私自逃跑、不知去向的女人和死去的女儿,他忽然懊悔了。可是,上帝没等他说出一句忏悔的话,就一脚把他踢进了地狱。因为这时,任何真诚的忏悔都为时已晚。
当然,这都是后来黄果在死亡边缘徜徉时,刹那间的心理活动。而在对女儿无情地施用暴力时,黄果压根没想到这些。他做什么都是只凭一时冲动而从不问后果。他把六岁的女儿峥珍,甩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小姑娘瘦骨嶙峋的胸膛一接触到灼热的地面,就立即把身子拱成一张弓,然后试图爬起来。可是,刚刚把上半身伸直,黄果顺手抓了一根牛绳冲过去。他打人历来是抓住什么就使用什么。小姑娘吓得马上又把肚皮贴在石板上,四肢自然地收拢。黄果一张褐黑色的面孔变得更黑,张开的嘴皮中露出咬得很紧的尖锐的黄牙。
他走到小姑娘身旁,并没有立即让牛绳落在女儿光光的皮肉上,他像猫逗老鼠一样,用脚尖勾起女儿的头,把叠成双的牛绳在小姑娘眼前优雅而缓慢地掠过,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滞重的低吼:“说,你把钱拿到哪里去了?”小姑娘瘦削的脸颊血色褪尽,尖下巴不住颤动,上下牙磕碰出清脆的响声。她眼神无光地盯着那根在面前移动的牛绳,已吓得没有任何力量来回答黄果的话了。“说,你把钱拿到哪里去了?”黄果的低吼变成了咆哮,同时,牛绳也狠狠地落在了小姑娘的背上。小姑娘的身子于是一阵痉挛,张了张嘴似乎要呼叫,然而没有发出声音,眼睛张得比先前更大,僵直的目光痴呆呆地盯着地面……
这种暴虐的展览,桐姑已不知战栗着目睹多少次了。她亲眼看着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如何在暴力与淫威之下,变得麻木和呆痴。这次,桐姑是听见黄果的吼叫才知道重孙女儿又遭大难了。那时,她正坐在自己的半边破屋里,把一块补丁粗针长线地缝在裤子的膝盖处,突然感到后颈上有什么东西轻轻撩着。这种比鹅毛稍重的亲切的摩擦,桐姑觉得很舒坦。她猛地想起了黄孝龙和黄果小时候爬到背上挠痒痒的感觉。这感觉带给她心中一丝欣喜的宽慰。她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却看见一只灰色皮毛的老鼠,箭一般从她背上射下来。墙边还有一只肥胖的同类,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直直地看着她。两只老鼠会到一起,很亲热地碰碰胡须,其中一只还朝她抬了抬湿濡濡的粉红色的小爪子,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爬回自己的洞穴。
过后,桐姑不止一次对小重孙女说是老鼠救了她的命。她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当两只老鼠消失在墙角后,她凭什么断定黄果放在箱子里不翼而飞的两千元崭新的人民币,一定是老鼠偷的。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闹不清楚,然而桐姑当时确实用了十分肯定的语气,对纯粹野兽般狂暴和愤怒的孙子说:“别再折磨孩子了,你那钱是耗子偷的!”那神情,仿佛是她亲眼看见的一样。
桐姑第一次发现屋里闹鼠灾,是在几年前冬天,一个十分寒冷的下午。在屋后阴沟靠墙的一面,几只硕大的老鼠正在打洞。老鼠的身子已全部埋进洞里,她只看见了一条指拇般粗的灰色尾巴,上面的每一节都长满细毛。这条看似没有生气、没有血肉,鞭子一样的东西高高挺立着,从那下面不断飞出一团团干硬的泥土。这天夜晚,她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时她刚刚躺下,还没熄灯,她借着煤油灯黯淡的灯光寻声看去,又发现一只兔子似的老鼠,伏在粮柜上用前爪抓木盖。后来,桐姑就经常发现一大群一大群拖着长尾巴的老鼠在屋内咬啮家具,寻觅食物。有时甚至在桐姑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爬上灶台、碗柜,到处撒下一粒粒黑屎和一泡泡带骚腥味的尿。
桐姑过去抱起小重孙女,小姑娘背上被牛绳抽出的几道伤痕,正在往外渗血,几只嗜血的蚊子围着血腥大喊大叫。小姑娘的眼睛仍然毫无光彩,对桐姑低低地说:“曾奶奶,我冷!”可桐姑触到小姑娘的皮肤,却是滚烫滚烫,仿佛一团火炭。桐姑说:“还没把你晒够?!”小重孙女仍说:“真的,曾奶奶,我冷!”说着,小姑娘就在桐姑怀里打起哆嗦来。桐姑看了看小姑娘肚皮接触石板的地方,正在慢慢地鼓起一颗颗小水疱。她抱着小姑娘,感到力气不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面容苍老的、丑陋的老太婆了。嘴唇上皴开一道道细密的裂口,上下门牙掉了几颗,不但使嘴皮陷落进去不少,而且只要一张嘴,就暴露出一排深深的黑洞。她把小重孙女抱进屋里,轻轻地放到床上,然而小姑娘却一直颤抖不止。
这天夜里,大旱了一个夏天的三百里桐山,却突然刮起狂风,降下不停歇的瓢泼大雨。第二天早晨,桐姑发现门口三十年前栽种的那棵桐树,青杏大的桐果掉得一干二净。这种奇异的现象,桐姑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然而这次她却清晰地感到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怖。这时,黄果已开始在家里掘地三尺,要找出丢失的两千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