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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写作提纲给一位在省上得过优秀作品奖的青年作家看,作家告诉我应该把黄孝龙的故事尽量靠前,于是我才明白黄孝龙是我这篇蹩脚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主人公。
公元一九五八年中秋刚过,县委书记黄长胜,率领八千青壮男女农民到桐山炼钢,对三百里桐山的森林进行了空前绝后的砍伐,桐山从那时起就开始了不安的呻吟。响彻云霄的斧斫声和“叽嗞叽嗞”的锯磨声,没日没夜地摇晃着桐姑的小屋,桐姑成天被这种巨大的声音撕揉得心惊肉跳。她走出小屋,山上到处都是人群,拦腰砍断的树与树之间,扯起蘑菇一样的帐篷或搭起简易的茅房,天地一下子变得十分拥挤和狭窄。在三百里桐山上面,太阳阴气沉沉,耷拉着脸,早先一片生意盎然的起伏的绿野,如今被人剜成一个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露出峥嵘的怪石。桐姑走过几条赤裸着上身的汉子面前,他们举着笨重的斧头,斧刃在灰色的阳光中闪闪发亮。他们很准确地把斧头落在树木的根部上,大块木屑四处飞溅。
另一边,一排汉子列成长队,像摧毁一道城墙一样,很整齐也很有乐趣地朝密集的树木进攻。他们有计划地使用着力量,在把一排树砍得可以用力推倒的时候,便丢下斧头一齐转到树背后,发一声整齐而悠长的号子,二十几棵大树在汉子韵味十足的号子中,发出“噼噼啪啪”嘶哑的号叫倒下来。等汉子们回身喘气的时候,桐姑才看清率先喊号子的,正是自己的独生子黄孝龙。这个被大山和森林哺育大的十八岁的汉子,已被黄长胜任命为砍伐队长,统率着几百人向森林猛烈进攻。他和他的大队每日都创造着砍树的最高纪录,因此频频受到黄长胜的嘉奖。后来,桐姑时时想,要不是那天亲自看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出生时如耗子一般干瘦、压根没想到他会长大成人的儿子,如今表现出的对大自然的破坏力量,会如此令人瞠目结舌。
黄孝龙没看见桐姑,他俯身拾起地上的斧头,右手拇指在斧刃上刮了刮,便稍微背过身子,对着一块青石掏出阳器,“哗哗”地撒起尿来。桐姑看见那一根银白的水柱,急速有力地冲撞着青石,在水柱周围弥漫着一团细密的水珠。黄孝龙现在仍然长得干精猴瘦,然而桐姑凭那水柱冲击青石的力量,却能感觉出儿子体内渐渐旺盛起来的精力和欲火。所以,在不久以后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桐姑发现黄孝龙在屋后干燥的岩洞里搂着一个姑娘,要不是那两声如鬼哭般的猫头鹰的号叫,她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银白的水柱渐渐减弱乃至消失后,黄孝龙就蹲下身,在青石上“霍霍”地磨起斧来。别的汉子有的已坐在树干上休息,有的正卷着旱烟,看见黄孝龙这样,也纷纷效法。“霍霍”的磨斧声混合着人体汗水的气味,强烈地把周围清新的空气往一边挤去,冲撞得树叶“簌簌”有声,最后凝成一片黑色纱幔在桐姑眼前乱晃。这种声响,和二十年后桐姑听见遍地老鼠的磨牙和咬家具的声音一样,令她遍身阴冷,皮肉发麻。
磨了一阵,黄孝龙举着斧头,眯缝着眼像欣赏自己创造的某件杰作一样,对着阳光认真地看了一阵,接着又用指头在斧刃上刮刮,露出了十分得意的微笑。他转过身,搜寻到了一棵茶杯粗的幼桐树。他走过去,用手轻轻摇了摇树干,如一个残酷的法官判决了一个无辜的人的死刑后,还要假惺惺地表示同情和惋惜一样。小桐树的枝叶还没颤动完毕,黄孝龙的利斧“嗖”地划破灰沉沉的阳光,天空哆嗦着很久才愈合那道深邃的圆弧的伤口。而这时,幼树拦腰被斧头斩断,枝杈无声地滚落在地,下半截树桩顶着一个漂亮的光滑的削口,几滴浓浓的、亮晶晶的树汁,从皮肉相接的地方慢慢渗透出来。
“好!”汉子们响起了一阵欢呼。
黄孝龙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瘦削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两道得意的笑纹。他高高举起斧头,很自豪地说了句:“这算什么,看那棵!”
那是一棵比幼桐略粗的桤木,满树铜钱大的叶片正在变红,一串串黑球似的树子点缀在一片胭脂的叶片中。黄孝龙离树两步远站定,放下斧头,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搓,再握紧斧把。桐姑看见了黄孝龙胸脯上暴突的肌肉,桐姑知道那肉疙瘩就是力量。黄孝龙嘴里发出一声短促、凝重的吆喝,接着桐姑就看见了一道凛冽的白光劈在桤木树上,红叶黑果纷纷落下,击在地上的枯叶上沙沙作响。但树身却没有倒下,它的枝杈被两旁粗壮的油桐树夹住。它痛苦地颤抖一阵,又慢慢靠拢下半截树身,做着企图重新愈合身子的无望努力。
“看我们的!”二十几名汉子从青石上直起腰,举起寒光闪烁的斧头,不甘落后地扑向了一棵棵还没成林的幼树。过了几年,当三百里桐山一片荒芜时,桐姑只要一想起那场以砍幼树来炫耀工具与力气的比赛,一股莫名其妙想哭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桐姑当时确实想哭。她在桐山已住了十九个春秋,和山上的草木建立了水乳般的感情。过去,桐姑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浓密的森林,现在,要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一抹黛绿的黑色。而她知道,这一抹黛色也最终要在她眼里消失。而在这一刻,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带着一群汉子,快乐而轻松地进行着一场罪孽深重的比赛,她却毫无办法。
幸而这种比赛没有持续得太久,因为周围的幼树毕竟有限。汉子们又很快转而排成队,像先前一样整齐地砍伐大树。另有一些汉子过来,忙碌地把倒下的树锯断,送到正在砌高炉的地方。到处是斧砍的钝响,是树木倒地的呻吟,世界上已没有一块宁静的土地让桐姑的心灵安静,她只好仍然回自己的小屋,但是造物主没有轻易地放过她。在她刚刚回头的当儿,她忽然听见两声“噗噗”的鸟翼扇动的声响。她蓦然回头,原来从黄孝龙砍伐的粗大苍老的桐树树洞里,腾地飞出一只母鸡般大的猫头鹰,发出“哇——”的一声惊叫,黑色的翅膀撞开厚重的颤抖的空气,惊惶地射向天空。
人们都被这不吉祥物的怪叫惊住了半刻,汉子们停下手中的工具,仰头看着头顶忽高忽低盘旋的黑色动物。这黑色精灵又凄惨地、长长地号叫一声,身子便骤然下降,停落在原先栖息的树梢上。
“它的窝在你那树洞里!”一个汉子提醒黄孝龙。
“别管它!”黄孝龙答,举起斧头又朝先前的茬口砍去。伴随着从树心发出的“空空”的响声,猫头鹰又一次恐慌地腾空而起。这次,它没有飞得很高,它的翅膀擦着树梢盘旋,一声又一声地哀鸣,阴暗的身影不断从青石和腐叶上划过。最后,它平展着翅膀,一动不动地挂在了黄孝龙头顶上。黄孝龙由于用力过猛,斧刃深深地陷进了树身,这时正弓着光光的脊背从树身里扳着斧头。那大自然的精灵突然悲壮地低鸣着,箭一般朝着黄孝龙俯冲下来。黄孝龙灼热的皮肤先是感到一股凉风猛地袭来,身旁的枯枝败叶被扇得四处飞动。黄孝龙下意识地明白了什么,倏地伸直身子,那黑色精灵就落空地从黄孝龙的大腿边擦过去了。
“日你妈!”黄孝龙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猫头鹰飞去的方向狠狠地吐出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