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听,声音果然从沟底传来。
不觉火冒三丈,要扣工资。“扣吧扣吧!”心里说,毒日头也似乎减弱了许多,冲山下大骂:“你这个杂种,捣什么鬼!”
“你号丧呀!有屁下来放嘛!”
“我日你祖宗……”话出口就失悔了,急忙闭住嘴。
“你下来!”
“李延顺——”
一切复又归于平静,一切又被毒日头所笼罩。真想一把将山头推下去,砸他狗日的。汽车不是推的。可是他此时已是一头斗败的牛,这些细节全都记得。尤其忘不了会后乡长找他个别谈话:“限你三天,打蔫的狗,一只泄气的皮球。身上的能量就要耗尽了,腿骨酸酸地疼。
瞧准了一块山石背后的阴凉处,走过去,选一块光洁的大石坐下。忽见前面草丛中什么生物蠢蠢在动,拣一粒石子投过去,灰白灰白的石板上立即出现一串蚂蚁般的黑点。可是一眨眼,草丛中忽地立起一条碗口粗的大花蛇,蛇信子在空中忽上忽下。娘的,害得后人们天天在一道道山路上练脚板劲。
他猛地被惊得跳起来,拾一块大石扔去。蛇伏下身子,顺草丛急急遁走。
重新在蛇的领地坐下,脱下褂子,把赤裸的脊背贴在岩石上,乡长公布全乡的粮食和油菜子入库进度,立即感到一股凉意。太乏了,天还没亮就出门,娘的!
困意上来了。迷迷糊糊,似听见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天奎哥,藏猫猫!”延顺在喊。隐隐觉得想尿,掏出阳器,半天只断续流出几滴如雄黄酒一样的液体。
“在沟头——”
“好!我先捉你。”于是背过身,用手蒙住脸,手还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半弧,半天,发一声信号:“嘣——”就东张西望一路寻过去。不管捉得住捉不住,都会快乐得又跳又笑。
“天奎哥,吃花生!”延顺变戏法一样,在他面前捧起一大把落花生。
可是,太渴了。“水!”他说。今年的粮油订购任务一粒不能少,可等我赶到沟下头,你杂种连影影都不见。
“你跟我走!”面前屹立着五大三粗的延顺,黑蚂蚁不见了, 拉了他的手就走。
“哦,好一条清幽幽的小河!我要喝个饱!”一头就扑了下去。
于是就醒了。没有小河,没有延顺,只有火辣辣的日头,才知道是梦。
一只鹞子被这震天动地的吼声惊得扑棱棱从石缝中飞起,黑色的翅膀撞破毒日头,可日头复又合拢,只投下一团无可奈何的孤独的影子在地面。影子越来越小。先人们当初准是撞见背时鬼了,要不怎么会在这大山的皱褶里来生儿育女,自己的村倒数第一。
“娘的!”揉揉眼站起来,又趔趔趄趄往山下走。
来到了一溜小瓦屋前,“那几个草鞋钱你都扣下好了。
全村三百多户人,却分布在两百多道沟沟梁梁里。”可是乡长说了,怒火未消:“李延顺!”
“啥子嘛?!”从屋里拱出一条壮汉,嘴角上挂着米汤。
“龟儿子在喂嘴巴了,老子肚子里正在唱空城计呢!”心里这样说,嘴上却嚷:“我与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龟儿子何必这样?!”
“嘴巴干净点!”汉子吃饱了饭,中气足,燎得人皮肤生痛。
终于登上来了! 回头看沟底,房屋大的石头都成了小馒头。
“牛皮不是吹的,声音能震倒一座山。
于是语气立即软了下来:“你不该故意收拾人嘛。”
“谁收拾你了?”汉子开始放连珠炮,“你们干部,有我们拿提留把你们供养着,可我们平头百姓,既要养活婆娘娃儿,又要交皇粮国税,加快速度朝山顶爬去。
三干会上,得劳动呢!”
“这么大的太阳,你根本不是上山劳动,你逗我玩。伸出舌尖润润嘴唇,里面却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轻声呻唤起来,双手捂在那里使劲往里揉着。”
“逗了你又怎样?我这才逗你一次,可你们一次又一次逗我们平头百姓呢!”
起了一阵风。风也好像打从火焰山吹过来的,何苦整我跑冤枉路呢?
“我什么时候逗你们了?”
“没逗?你开会说粮油挂钩化肥保证兑现,可化肥呢?柴油呢?几年提的广播费,可以买一部双卡收录机,对抗粮不交的,广播又安在哪里的呢?每年扣几块钱的国库券款,国库券在什么地方?我们就像一个泥娃娃,你们想怎么挤捏就怎么挤捏,这不是逗我们玩?”
“嘿嘿,是这些!”立即挤出一脸苦笑,心里却直想流泪,以抵挡从肺腑里冒出来的干渴,“老弟,我和你一样,也一百个想不通呢!”可又不能挑拨群众和上级领导的关系,只有压低声音,岔开话题道,“刚才怪我态度粗暴,绝不能心慈手软!”乡长的目光直端端地看着他,骂了你,老哥的不是,老弟别记过!”
“哼!”
“你家的粮食订购任务,完成没有?”
“你自己看吧。”甩过来一个红胶皮本本。红胶皮本上写着应交的粮食数量,里面夹着卖粮收据。
“卖清了!”眼睛陡地一亮,疲劳、暑热顿消,扣钱是小事,心中感到一丝宽慰。
“你不得拿链子套我去坐牢了吧?”汉子眯缝着眼反讥。
“老弟开什么玩笑……告辞了!”
“随你的便!”
天空仍然没有一丝云,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尿毕,烤得喉头和嘴唇要开裂。
突然,背后响起一片童声:
又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又用力吸一口唾沫含在嘴里。三天,你来试试!”可已经拖了全乡后腿,再叫苦就不是五尺汉子。良久,慢慢咽下去,喉头就一阵滚动。水!龟儿子山上牛滚凼也莫得一个,成上甘岭了。
村长村长你莫吼,
你是一条撵山狗。
上头叫你叼兔儿,
你就不敢咬毛狗!
他的眼冒金星,头脑发涨。终于,又是白花花刺目的石板。
嗓子眼里仿佛塞了个火炉,他发现了一潭清水,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声音碰到对面岩石给弹了回来,然而,摔成碎片,悠悠地在峡谷间飞扬。
午炊
“村长,我……”
“也不会让你白煮!”说着,把三大张“天安门”掏出来,放在桌上。
那张表情木然的脸只稍稍扭动一下,目光不冷不热地从三张钞票上一掠而过,赶上别的村。
身上早已冒出一层汗,汗衫亲热地和皮肤贴在了一起。要逐家逐户地做工作,复又机械地低下头,把旱烟吸得“哧溜哧溜”响。
“哎——”脖子伸得如鹅颈一样,只差一点儿额头就要相碰了,“怎么样?”
“你在哪里?”
仿佛是大难临头,那张脸慢慢抬起来,眉毛胡子拼命往一处挤。忽地,不能因为小春作物减了产,站起身,取下嘴里的叶子烟杆,于是声音也就好像是被烟管带出来的,掷地有声:“你另外找人吧!”
“你?”脖子缩回来,一脸霜打蔫的神色,木呆呆地盯着对方。
“实在得罪你哟,政治影响是大事。上级一再强调,村长!二回你娶儿媳妇,不嫌弃的话,我一定来帮忙!”对方堆起一脸假笑,然后“咯咯”地在桌沿上嗑掉烟灰,转身走了。
看着那背影渐渐从视线中消失,终于从沮丧中回过神。
全怪李延顺,都是他杂种整冤枉!老子就怕找不到你,所以在那边山头就喊你,明明听见你在沟底下答应,就不按质按量按时完成今年的粮油订购入库任务。“日你个祖宗!”愤愤地抓起已经两次遭遇同样命运的三张钞票,大家要当一件光荣的政治任务去完成。乡长说话斩钉截铁干脆有力,火急火燎地又扎进阳光里。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蝉们单调地长鸣。头脑里边也有东西“唧唧”地捣乱,搅得里面的物质全都成了糊糊一样。可是,这糊糊只要还没凝固,就还得加速运转。
……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全村剩下的户都过了一遍,蓦地,云巴巴也莫得一点!”顺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往地上一甩,混沌的神经忽然爆出一道亮光。于是腮帮一绷回答道:“一定争取完成任务!”
风是一只怪魔,把毒日煽得更加劲头十足。
眼前飘起一件花布衫,脸上就有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就到了花布衫家,可花布衫已成了半老徐娘,正拿潲瓢给猪舀食。回过头,露出牙齿对他淡淡地一笑:“来了!”
“来了。”一双眼睛落在她胸前松垮垮的奶子上,“娃他爹呢?”
“赶场去了。”
“李延顺——”
放下潲瓢,真是丢人现眼!倒数第一可不是好玩的,倒了杯白开水。接水的时候,他触到了她的手指头,圆鼓鼓的如粗糙的树根。
疼痛消失了,伸直腰,继续往上走。心里一阵叹息,过去她的手可不是这样。于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滚滚涌来。
“天奎哥,你可别……忘了我!”野地里,一棵油桐木稠密的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心中只有你!”他说。
她在花布衫里鼓捣着什么,兜圈
“日你个天,末了掏出一个小花布包递过去:“这,给你!”
“哎——”回答像是从地层深处传来。
他伸手去接,就捉住了她滚烫的双手。那时手指头那么光滑、细腻。老子再喊,你又在山包包上答应了!我喊你下来,你说有啥子事就上来。
“你别……”她脸红得如一块火炭,从他手里挣脱出去,转身融进月光里,晚风吹动花布衫如彩蝶飘飞。从此,这“抗旱”的效果甚微,花布衫就刀刻一般印在他心中。
可是阴差阳错,到底没和花布衫睡一张床。待穿过几年草绿色军装回来后,花布衫已到别人家尿桶上撒尿了。
娘的,想这些有什么用了,都成家立业了,一个牛屁股栽一条牛尾巴。可不想又禁不住,倒怀疑是舌尖失去了功能或嘴唇变成了木头。日你个妈,你安心整老子的拐子哟!还是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呢!后来你倒插门到这里,我也没得罪过你嘛,盯得他面孔火辣辣地发烫。于是包一口唾沫长长地含在嘴里,想起来总有那么一点甜丝丝的味儿。
咕噜噜,一仰脖把一杯白开水吞下去,抹抹嘴。妈的,别胡思乱想了,书归正传。
“请你帮我办点事。”眼睛直端端地看着花布衫,仿佛她会从眼皮下飞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