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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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短篇小说 村长再记 (2)

门“乒”的一声从外面拉上了。刚想冲出去抓那孽种,女人却从身后拦腰箍住了他,涕泪俱下地在喊、在骂:“拉他干啥?反正不是你那东西搞出来的!是我怀里揣来的,是洪水冲出来的,是大崖垮出来的!你不心疼,让他走!让他走,你眼不见,心不烦!你个老不死的!挨千刀的……”

一腔气在喉头“咕咕”地冒,挣脱女人的手臂,回转身,瞪着铜铃似的大眼,肃杀着脸,盯着女人,一扬手,猛地给了女人一巴掌。

女人懵了,自己也呆了,不知怎么放下手来。女人把头往他怀里拱,抽搐着说:“打吧!你打吧!我们娘儿母子都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把我们打死吧!打死了,门外头有年轻的,有水灵灵的货等着你!呜呜……”

恨得咬牙切齿,手却举不起来了,嘴巴仍硬:“就要打!狗日的些,没一个好东西!”

女人在他怀里拱一阵,闹不出名堂,先泄了气,抽抽搭搭着到床上去,蒙头躺下了。

自己也乏得不行,打开门,出来在椅子上坐下,瞅着屋顶发愣……

都是县建筑公司下属的那个砖瓦厂,给引起的。

半月前,砖瓦厂的什么经理,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找他,说他们要来这山里办一个砖瓦厂,美其名曰帮助农民发展商品经济。

“哼!鸡脚神戴眼镜,假充正神!”看着那张白皙红润、似笑非笑的面孔,心里洞若观火。龟儿子硬会找门道赚钱!明知山里人这两年修房建屋的人多,想来大把大把地抠农二哥的票子呢!

“我们塘小养不了大鱼,别处去寻吧!”这事他当场拒绝了。

没想到那家伙像蚊子见了血,盯住他不放。大前天又屁颠屁颠地赶来,把一张合同纸摊在他面前,拖长声音说:“大村长,只要你在这合同上签了字,你的独儿子就可以到我们公司,当一个端铁饭碗的工人!这条件不错吧?”那家伙一对眼睛烁烁地在他脸上移来睃去。

儿子当时在场,狗日的一听,活像哪里碰见了金元宝,跳起来,一步蹦到他面前,叫道:“爹,签吧!”

“滚!”他怒喝一声,斥退儿子。

“好,村长,五天以内,我等你答复。”临出门时,那家伙说。又居心叵测地瞥了狗东西儿子一眼。

孽种的魂就像被魔鬼勾去了一样,一会儿哈巴狗似的往城里跑,一会儿回来找他闹。女人和儿子结成了统一战线。

先是唱白脸。

床上,女人把肉乎乎的热身子贴住他,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摩挲。这少有的温存使他一阵心跳发热。

“你就在那合同上签了吧!”女人在他耳边吹道。

他看着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无数只明亮的大眼盯着他。

“我们只有这样一个孩子。那年我生下他,你说这娃儿圆头大耳,是一副贵人相!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

“……”

“你这个芝麻官也不能当一辈子,没听别人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放屁!”他“腾”地坐起来,冲女人吼。

女人突然住了声。

接着唱起黑脸来。

女人愣一会,猛地把他推下床,将被盖裹在一人身上,号啕开了:“你这个没肝没肺的东西,猪狗不如!你眼里没我们娘俩,好,我们过不到一起了,明天就去打离婚!”

他要上床去睡,女人又一把将他推开,说:“你不心疼我们,你去找心疼的睡!”

吃午饭时,儿子发出了最后通牒,也不唤他,只是对着他的脸说:“你签不签合同?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要不签,我就出去流浪!我权当没你这个老子,你也权当没我这个儿子!我出去偷窃抢扒,犯法坐牢,没你的事,你放心好了!”

杂种!听到这,只狠狠盯了他一眼,以为是一时气话。没想到这孽种吃过饭,果真进屋去拾掇起一个包袱,还一本正经地给他娘叩了一个响头,哽咽着说:“娘,感谢你生我、养我一场!儿走了,你想儿了,就在梦中相会吧,娘——”

生离死别似的。然后一头冲出去,把门从外面给扣上了。

“狗日的!”从房顶上收回目光,“看你往哪里走。”心里明白如镜,狗东西不会去偷盗抢劫,狗东西只是出去躲起来,逼他就范。

坐一阵,心里怅怅的,空空的,仿佛失落了什么,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阵。半天,才想起包产地里的洋芋草该除了。于是,扛了锄头出门。

傍晚,回到家中,女人还在床上睡。摸摸灶头,冷的;看看锅里,空的。鸡鸭在叫,猪在号。心头的火不由又冒上来,真想进屋去把女人往死里捶打一阵,可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随一口唾沫咽了下去。也不说什么,进屋从床架上扯过那件旧军大衣,披上,又换上大头鞋,就往外走。走到门边,还是住了步,回头对女人说:“你睡吧,我走了!”

女人却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追过去:“你往哪里走,跟你一块去!你想把我们娘俩丢下不管,没那么容易!”

听了女人的话,心里忍不住一阵发笑:你以为我要去寻短路哟?哈哈,娘儿们见识!默默地走一阵,却又想起把女人拉上一道去熬夜,犯不着,女人还赤着脚呢!于是站住,回头,对女人说:“你来捞魂呀!我去帮那孽种顶班,有你什么事?”

女人愣了愣,明白了过来。

再走,只有自己一双大头鞋,踏在路面上,发出沙哑的声音。

儿子在乡办企业的米面加工房上夜班,这活儿一刻也不能离人。庄稼人白天忙农活,晚上来加工米、面的特别多。这活儿也不复杂,没当村长前,自己就在大队的农机房加工米面。

果然有很多人候在加工房门口。看见他,纷纷问:“你家良明呢?”

就像有一根针扎在心上,忽地隐隐作疼。不知该怎样回答,半天,喃喃在说:“病了。”

“啊,病了?”人们立即露出满腔的同情,“病了就算了嘛,你还来顶班?”“村长你白天要忙工作,晚上还要来熬夜,真是的!”

“嗨!村长这人真是呱呱叫,全心全意想着我们群众,好样的!”

听着这样的议论,有一股苦汁往上冒。急忙过去拉开电闸,机器轰鸣起来。

清晨,顶着一身粉末回到家,女人已经做好了饭。女人把饭盛在桌上,不说话。他低头扒拉了一下饭,从碗底扒出两只油炸鸡蛋来。

“娘的!”心里浮上一层暖意,两天的怒气一扫而光。偷眼去望女人,女人的脸还是要下雨的样子。

吃过饭,对女人说了句:“我到村上开会!”匆匆去了。

傍晚,又扯下床架上的旧大衣,换上大头鞋,要走。女人横在了面前。

“没白没夜的,找死呀?”女人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着女人嗔怒的神色,一股暖流弥漫全身,却沉着脸冷冷地回答:“死就死,死有什么可怕!你们娘儿俩联合起来,不就是想把我折磨死吗?”说着,又要往外走。

女人又抢在前面,说:“那机器就让它歇两天,有什么大不了的!”

“放屁!”真的动气了,“说得轻巧!耽误别人加工,不骂你家里人死光了才怪呢!”推开女人,走了。

走出几十步,就听见女人在身后抽泣:“老的、少的都这样折磨我,叫我怎么活呀?”

站住,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似乎自言自语:“狗日的再不回来,老子就要累死了!”字字句句却分明传进女人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晨回家,房门锁了,饭菜在锅里温着,女人不见了。

已经知道女人到哪去了,眉梢眼角便都挂满了笑。

下午,儿子和女人果然一起回来了。儿子看了看他充血的双眼,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低下了头。

心里泛起一阵怜悯,真想过去抱住儿子,像小时一样亲他几口。可忍了忍,铁下心肠,手掌猛地在桌上一击,喝道:“跪下!”

儿子抬头,恐惧地看了看他,又惶惑地转向娘。

“跪下!”又一声猛喝。

儿子的腿有点儿哆嗦。

“跪就跪吧!”女人不知怎么又和他结成了同盟军。

儿子颤抖着跪下了。

“养不教,父之过!”想起要教训儿子的千言万语,却在儿子双膝着地那一刹那,消失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才转换了口气道:“杂种,你以为老子不想你有出息?不想你去端铁饭碗?可是,那个砖瓦分厂要占我们村里多少地?二十亩呀!二十亩好田呀!每年要产三四万斤粮食,够几十人吃一年呀!你狗日的想过没有,要让你一个人去端了铁饭碗,村里就有几十人饿肚皮,你狗日的还要不要天理良心?啊……”

喉咙里忽然有一种热乎乎的液体往上涌,竟有些动起情来。

儿子默默地听着。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杂种些就忘了老支书赵伯的事?赵伯当了几十年的干部,都说他光明一世,临退休了,却硬把女儿弄出去当工人。大家说,修一辈子道,放个屁给污染了,死后,开追悼会稀稀拉拉去了几个人!王家湾的伍村长,只顾自己捞,房屋着了火,群众在一旁干吼,就是不去救!众人眼睛亮,人心是杆秤呀!我这个村长虽然当得有些受气,但老子腰杆硬扎,不怕别人戳脊梁骨。狗日的些,安心给老子头上扣屎盆呀……”

还要说什么,两只眼皮上却像坠了一块铅,一个劲往下落。头一歪,靠在桌上,竟然打起了呼噜。

这一觉睡得好沉,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看山

“说呀,谁愿去看山?”蹲在碾石上,目光从几百条汉子的脸上一一掠过。

春阳暖暖地沐浴着大地,背上已有种热烘烘的感觉。有汉子头搁在膝盖上打瞌睡。稍远处的油菜,正开得野性,灿烂似金。晒坝边缘,几株梨树顶着满枝花簇,洁白如雪。暗香飘然而至,冲洗着汉子们身上的汗气和腋下的狐臭。蜜蜂匆匆地在花朵间“嗡嗡嗡”地述说着生活。

没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