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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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短篇小说 村长再记 (3)

“嗨,听见没有,谁愿去看山?”提高了声音再问。

打瞌睡的汉子惊醒过来,张开阔大的嘴打着长长的呵欠,然后嘟哝似的说:“就是村长你去看嘛!”

“我去看,我去看不同些!”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嘛!”有人怪声怪气地说。

“话不能那样说!村长是一村之长嘛,神大才镇得住邪呢!”打瞌睡的汉子说。

“对!村长去看好!我们看出了拐,卖掉婆娘也赔不起!”更多的人附和。

山在南边,那里几个山岭连成片,生长着五百多亩碗口粗的混合林。林中有一片乱坟岗子。这两年,不知怎么的,乱坟岗子都成了有主的堆儿,不时有人进去烧香化纸。眼看着树木一天天长成林了,为防止烧香化纸引起火灾,村委会在路口立了牌子,发了禁令,不准到林中祭坟。可禁归禁,仍不时从林中飘出火光。眼下已近清明,祭坟的人多起来,并且树木去冬脱下的叶子还没完全腐烂,更容易发生事故,于是便决定选一个人专门看山。这活儿看似轻松,却死人活人都要得罪,所以没谁愿来揽这份差使。

“龟儿子些!”心里愤愤地骂,“比泥鳅还滑。明知这活儿不好干,还给我戴高帽子!”但总得有人去看。于是从石碾上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腿,说:“要我看,丑话说在前头!我的眼睛认得到人,我的鸟枪却没有长眼睛,要来烧香化纸的,灯笼挂高点!”

“就是!”汉子们说,“打到哪个,哪个倒霉!”

回到家,抱一床棉被,把那支三节电池的铜壳电筒揣在怀里,右手提了鸟铳,就往山上走。临出门,嘱咐女人说:“饭给我送来!”

到了山上一个简易的窝棚里,铺了被子,提着鸟铳走出来。林中朦朦胧胧,透出童话世界里的安详。树叶亲切地低语,阳雀放肆地鸣啭清丽的嗓子,一棵又一棵细而高的树木,摇晃着枝叶,送过缕缕依恋。忍不住伸出大手在树干上细细摩挲,犹如洞房那晚,手搁在女人胸前那两堆蓬勃处,就有一种温馨、甜蜜涌上心头。

想起了当选村长那天的就职演说:

“父老兄弟们,我们村耕地面积一千多亩,荒山荒坡就有八千多亩。八千多亩,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呀!它说明我们村大有希望呀!八千多亩荒山是一个大宝藏,可是,现在却是和尚的脑壳,没毛!我们的眼光要放远一点儿,从现在起,我们就要让这八千多亩荒山,穿上衣裳。十年、二十年后,就是一个大钱库呀!”

说干就干,当年就在这一片山岭植树五百多亩。以后一年植一片,昔日光秃秃的和尚山,如今一层层绿,一地地荫,怎不叫人高兴?

一棵棵树也像乖孩子一样,任他抚摸。有叶片垂下来,调皮地吻他的面颊。山丹丹花火一样热烈,一路纵情地开放。脚下青草茵茵,伴着野花芳香,浓得有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忽地就被草木的欣欣向荣感动起来。想到草木一秋,竟也有那么壮丽的时刻,那么人呢?窝窝囊囊活一辈子,草木也不如!

走到了中间的乱坟岗地带。各式各样的坟头映入眼帘,大都是近两年才修起来的。龟儿子些撑饱了肚子,就一个攀比一个,赛着修祖坟。这里的树木相对稀疏一些,坟头上堆积着去年的衰草和落叶,从腐叶的底下,又蓬蓬勃勃冒出疯狂的嫩绿的新芽。坟缝中还有牵牛花的蔓儿软软地伸出来,攀着树干往上爬。依次看过去,有的坟,叫得出死者的名字,甚至还依稀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有的则全然不知。

目光在一座气势恢弘的坟上停留住了。那坟不但有墓门、石坊,四周还有三尺高的围墙。

“娘的!”看着墓,不觉愤愤地骂出了声,似觉得那妪从墓中走了出来,衣衫褴褛地对着他,一双老眼楚楚可怜。

“天奎大侄儿,讨碗饭吃哟——”

老妪名叫向国玉,政策开放后,她三个叫大牛、二牛、三牛的儿子,一窝蜂跑到外面挣钱,丢下七十岁的老娘不管。三个杂种挣足了,撑饱了,老娘却只落得乞讨度日。老娘死了,龟儿子些怕老娘阴魂不散,秋后算账,才假惺惺地装做孝子,宴席摆了五十桌,丧事办了一个星期,送葬的队伍拉起一里路长。龟儿子些还用五色纸为老娘扎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那时他还没当村长,自然也没植这些树。

“狗日的,在生不孝,死后干闹!”心里这样想着,眼睛离开墓茔,忽觉得怅然起来。

兜了一个圈,回到了先前来时的小路路口。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在路口站定,比身子还高的六尺鸟铳靠着大腿,挺起胸,就像回到了当年在部队站岗时的情景,英姿飒爽,巍然屹立。

太阳移上了头顶,林子中荡起了一阵微风,树枝、草叶和鲜花,一齐发出“刷啦啦”的合奏。有蛐蛐儿在身边叫,节奏分明而有变化。两只花蝴蝶在面前蹁跹一会后,落在远处的山花花上,一对翅膀一张一合。

突然传来脚步声,忙收回目光。已有一窈窕女子,风吹杨柳般娉娉婷婷走近来。

“站住!”

女子停下,茫然而疑惑地看着他。

“干什么?”

“给外婆烧香!”女子拽过身旁的竹篮。篮内有香、烛、火纸,一大把坟签。

“不行!为防止火灾,不准进林中烧香!”指了指路旁的木牌。

“那……”女子蹙起眉头,扭着身子,一副媚态,“我大老远走来,怎么办呢?同志,请通融一下,我小心些,保证不出事故,行不行?”

“不行!”

可又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这样吧,你就在这儿,把纸烧给你外婆,唤你外婆来领钱,不就行了!”

“这行……”女子迟疑。

“怎么不行!前传后继,只不过是个纪念呢!”语气缓和了许多。

女子想想,果真从篮里取了香烛,插在地上,点了火纸,朝火堆做了一个长揖,喊道:“外婆快来领钱,我在这儿给你寄钱了!”

纸灰飘起来。

女子走后,复又去盯那花蝴蝶,已不见了。却听见一种缥缥缈缈的乐声传来,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就好像春风送来花香那样。

就竖起耳朵细听,真是一种悠扬的乐声,从山下传来。还分明辨出了是唢呐吹出的调调,立时就集中了注意力。

不多久,“呜呜哇哇”的声音大了起来,小路上出现了一队人,挑着赤橙黄绿紫的物件,舞台上的戏子搬家一样。渐渐走近,才看清红的、紫的……东西。原来也是纸糊的电视机、空调,还有一台发电机模型呢!

“龟儿子些!”兀自好笑,“还怕阴间停电,发电机也带上了!”

不等他们走近,往路中间挪了一步,高喊:“站住!”

“干什么?干什么?拦路抢劫呀!”打头的三个家伙怒气冲冲地问。

队伍停了下来,一齐瞪着他。

三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走到面前,突然讨好地露出笑来:“哦,是村长呀!”

也认出了他们,正是假充孝子的大牛、二牛、三牛。

“村长,这是怎么回事?”大牛问。

“禁止到林中祭坟!”

“嘿嘿,村长!”二牛走近前,掏出一包“红塔山”往他手里塞,“一个村的人,您老高抬贵手!”

“不行!”把烟给他挡了回去,“你妈死的时候,不是给她送了电视机这些吗?”

“嘿,是这样,村长。”大牛忙接茬解释,“阳世间电器产品都换了几代,我妈那些东西早就过时,也该换换了!”

“就在那儿烧吧!”没好气地指了指先前女子化纸的地方。

“那怎么行?”二牛不满地叫起来,“野鬼来给我劫去了,我们的孝道不是白尽了?”

“谁也不准到林子里烧,这是规定!”

“这是哪来的规定?”一直不说话的三牛,突然把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问。

“村委会!”也针锋相对地回答。

“村委会有多大?”那小子靠近了一步。

“在村里,村委会最大!”

“嘿嘿!我还以为村委会比国务院还大呢!宪法都没有禁止祭祖坟呢,你别以为当了个芝麻大的官儿,就敢剥夺公民的合法权益!”那小子回头一挥手,喊道,“走!”

队伍就开始蠕动起来。

“敢!”一声怒吼,山摇地动。满脸秋霜,一腔正气地盯了那个龟小子。

“我要敢呢?”那小子大约仗着人多势众,又自恃有钱无恐,竟然大大咧咧地把他往路边一推。

猝不及防,被那小子用手使劲抵在岩石上。

一伙东西就吹吹打打,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日你先人!”他急了,柳眉倒竖,双眸如寒星。抬起腿,猛地在那小子胯下击了一下。

“唉哟!”那小子呻唤一声,双手就按住裆里那个物什,蹲了下去。

急忙抓起枪,对着一干人的背影,大声命令:“站住——”

山谷里荡起雄壮的回声。

“滴滴呐——呐滴滴——”回答他的是悠然自得的唢呐调。

“给老子站住!老子要开枪了——”

一干人仍然毫无反应,慢慢消失在树林里。

终于下狠心端起了那支填满火药的鸟铳,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手颤抖得很厉害。春阳和煦温暖,蓝天深邃高远,小鸟和小虫不知疲倦地喧闹,林子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氤氲之气。

“轰——”鸟铳响了。

阳雀“呼”地从林子中蹿上蓝天,虫鸣骤停。一股蓝色的火药烟雾,在头顶袅袅上升,也化作了春的消息随风而去。

幸亏隔得远,幸亏手抖得厉害,没伤着人。纷纷扬扬传说上级要处分他。“处分就处分吧!看哪个龟儿子还有胆子到林子里烧香化纸!”口里满不在乎,心里却悬吊吊的。“妈的,幸好没打死人,不然,黄土都埋了半截,婆娘还要到别家尿桶屙尿。”于是又一次发誓要向张飞学习,粗中得有细。

却没有人再到林中祭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