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明又回到屋里,心中难免有点生气,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对云芝说道:“好好好!我不走了,就在家种一辈子责任田!今天给你收麦,明天给你挑粪,后天给你栽秧……你去把我们公社大门锁了,干部都散伙!”
加明回了屋,云芝却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哭出声来:“加明,你一口一句‘我们’,好像我们娘儿母子是多余的。你、你要愿意,我们离、离婚,免得我、我拖你后腿,呜呜!”
云芝的哭声惊动了左右邻舍。大家为他们第一次吵嘴感到惊奇。霎时,聚满一屋子人。隔壁四婶娘平时喜欢云芝,就把她拉过去醒气儿。趁这机会,加明向孩子说了一句:“妈妈回来,跟她说我走了……”就像一个仓皇出逃的罪犯一样出了门。走到屋后垭口上,才回头久久地注视着自己那幢小屋,心里升起一种怅然的感觉。
“嘀嘀——”中班车到了,人群一阵骚动,打断了加明的沉思。他朝汽车望去,上下车的旅客都很有礼貌,秩序井然。在这大忙季节,乡下人赶车的不多。不是有句农谚“过了立夏,见了亲家都不说话”吗!旅客们大都是穿戴整齐,略显富态的城里人。其中也包括不少他这样的人吧!
熟人们见面时的寒暄、取笑,不时传入加明的耳中。
“老张,你也回家‘支农’了?”
“不怕见笑!婆娘连二赶三来催,不回去,有啥子法?!”
“不回去,谨防挨刷巴脑壳,跪榻凳哟!哈哈!”
“老李,回去才几天,你活像一包骨了呢!”
“一包骨怕啥?差点爬高烟筒啰!”
“爬了高烟筒,还莫人有空来开追悼会!哈哈!”
两个面色黧黑的庄稼人路过,朝这一群人看看,互相摆谈着:“这些工作同志也是哟!过去哪里吃过这号苦!不是说,县区干部楼上楼,社队干部遍地游,生产队长吼一吼,唯有社员在汗流吗!”
“现时不同了!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要是不回去帮助做,一个妇道人家也够辛苦的!”
他们的话,又激起了加明对云芝的思念。
结婚十多年来,云芝从来没在他面前叫一声苦。前些年,队里吃大锅饭,他又在外面工作,云芝默默无闻地挑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她的个性好强,事事都不愿意在别人后面。队里干部把全劳力的工分抬得很高。云芝赌气,就和男人一起使犁用耙,栽秧打谷,水上水下,轻的重的,挑抬不论。加明每次回家,心里酸楚楚的,又痛又爱——云芝是咬着牙硬撑呀!
责任制落实后,云芝在家分得三个人的责任田。虽说加明一月两月回趟家,打打帮手,可毕竟是小打小闹呀!加明都不明白,她一个女人是怎样把这三份责任田,耕作得一点不比别人差。光这样还不算,又好像要和别人比个输赢一样,别人喂鸡,她也喂鸡;别人养鸭,她也养鸭;别人在房前屋后种菜卖,她也依样画葫芦;隔壁四婶家利用空闲,编筐织篓卖,她也在月光下编篓到半夜。要不是加明反对,云芝还要买牛喂呢!加明也曾以为云芝的钱不够用,就在单位省吃俭用,每月给云芝多拿点钱回去。可是云芝却把脸沉下来,说:“哪个要你从牙齿缝缝里给我省?不是小看你,你那几个钱,抵到哪里去了哟!”相反,加明倒从家提走了不少鸡蛋、鸭蛋等东西。
不管云芝多苦多累,从来都是咬紧牙关,没在加明面前流露过,更不用说拖后腿。
去年冬月的一天,天飘着雪花。下午,加明和几个同事从乡下回来,一个个冻得牙巴直打颤。加明生了火炉,邀同志们烤火。暖和了,几个人就围桌玩几盘“车一转”。打得正高兴,门轻轻地开了,云芝提着包袱,披着一身雪花,出现在门口。
加明和云芝目光一碰,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同志们急忙把云芝让进屋里。加明拿一件衣服,一面给她掸身上的雪花,一面解释:“同志们下乡回来,累了,烤烤火,打两盘扑克解解疲劳。”
云芝责怪地看加明一眼,把包袱放在床上,右手指将垂在鬓角的头发拂到耳后去,然后宽厚地笑着说:“该耍就耍嘛!一天到晚都工作,又不是神仙呢!”说完,从包袱里提出一塑料袋油炸胡豆花,“莫得啥子好的带来,大家吃几颗胡豆,活动一下嘴巴!”好像大雪天,她专门是给大家送吃来的。
同志们走后,加明掩上门,回头凝望着云芝:“云芝!”
云芝立即低下头,鼻子一酸:“你倒好!一个人清闲自在,还有闲心打扑克!”
加明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她,一把拉住她的手。多年的劳动,云芝一双手已经失去了弹性,手掌和指头,有一层厚厚的趼巴。手背上东一道西一条的口子,四处开裂。
“云芝,你辛苦了。我,对不起你!”
“你,一个多月,也不回趟家看看。人家小麦淋了,沙塘挑了。我们……小柱子一病十多天,母猪又下了儿,麦地里长满鹅肠草……我一个人就长三只手,也做不赢嘛……”云芝的眼角湿润了。
这是云芝当着加明第一次叫苦。加明心里又苦又涩,把云芝的手拉着,说:“云芝,都怪我。明天,我请假和你一同回去。”
久别胜新婚。晚上,加明轻轻抚摸着云芝,手触到云芝的肩膀上。这哪里是一个女人的肩膀呀!肩胛骨高高的,皮肤又厚又硬,像是钉上去的一层趼皮。加明把头靠在云芝的肩头,眼眶润湿了。
第二天,加明请了假,正要和云芝一起回家。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跑进加明的寝室,又哭又诉。原来,她也是一个干属,丈夫不在家,事事要求人,今天,她请了娘家兄弟来帮忙犁冬水田,可是,养牛的那户人也要在今天犁田,两家为牛就发生抓打。她觉得委曲,千万要公社干部下去解决。
加明一时显得尴尬了。他望望面前涕泪俱下的中年妇女,又看看云芝。云芝靠着床架站着,默不做声。
最后,加明出去了一趟,进来对云芝抱歉地说:“云芝,我们明天走吧!伍书记到县上开会去了,公安员也不在家,我又驻这个大队……”
加明走了。解决完纠纷后,他急急回到公社。刚到门口,妇女主任小金告诉他:“大姐牵挂着家里的活路,已经回家了。大姐真是个好人,她对我说,她不该来向你叫苦。她看见那个干部家属,心里就难过。将心比心,她希望你今后多为那些工、干、军、烈属和劳弱户些着想,把他们的困难解决好。”
加明走进寝室,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子打得干干净净。他望着桌上云芝留下的一大堆鸡蛋、熏腊的猪肝猪肚,忍不住闪出两点泪花。
加明想到这里,心里更涌起了对云芝的爱怜之情。这就是他的妻子,为了让他放心工作,承担了多少精神上和体力上的压力啊!又是多么通情达理的妻子啊!这次,不是万不得已,云芝会拖后腿吗……
是的!加明认真算了算。家里的杂事不说,只是责任地的活,插秧、栽高粱、玉米培土、挖玉米地、打苕行、田埂上间种绿豆、瓜果小菜……还有多少活路呀,怎么能扔给她一个人呢?况且,天气越来越热,季节催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要是这季节庄稼比别人差了,好强的云芝会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会觉得丢人现眼!难怪她那样伤心……加明好生懊悔,竟一点没有责怪云芝的心。
阳光透过浓密的桉树叶,像扯碎的金箔碎片,在加明眼前跳跃。加明又仿佛看见云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和她单薄瘦弱的身体,心里一阵不安。他竟然产生了想返回去的想法,不时矛盾地朝公路望去。
公路那头出现了一个小白点,白点越来越大。近了!加明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背揉揉,没错,是云芝!是云芝赶来了!
他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迎过去:“云芝。”
“你,你没走哇?!”云芝喘息着,很累。
“云芝,你怎么……硬是来了?!”加明惊喜之中又感到意外,一双眼睛紧紧看着云芝。
云芝的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你,你好狠心哟!就偷偷走了。”
“云芝,是我……不对。”
“我以为你还在爸爸家,赶来……”
“我忙着来赶车。”加明撒谎说。
“那样忙,为啥还不走?”云芝含情地注视着加明,其实心里在说,“幸好没有走。”
加明看见云芝两道含情的目光,一丝柔情掠过:“我在等你呢,云芝!”
云芝扑哧一笑,脸红了:“稀罕你等。”
加明踌躇了一下说:“云芝,走吧,我和你回家!”
“回家?!”云芝两眼瞪圆了,紧紧看着加明。加明低下头:“你来,不是要我回家?”
“你呀,尽乱想!”云芝靠近加明,声音很低,“怕你生气,来给你说说。都是我一时心眼窄,不该……我……”
“云芝,你……”加明真想一把搂过云芝,忘情地亲她。他两眼注视着她,喉咙有些发酸地问,“家里的活路……”
“你放心走!我也不愿别人指你背脊喊‘业余干部’!四婶他们说,亲帮亲,邻帮邻,都怪我平时好强,不愿求人家。”
加明的眼眶湿润了。云芝红扑扑的脸,多像一轮小太阳在他面前放光呀!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云芝,你……太好了,我真想亲……亲你!”
云芝的脸红到耳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大白天的——”
“那,把你的手给我吧!”
“给嘛!”云芝递过手上的包袱。
“你这是……”
“三十个皮蛋。拿到单位下个酒……”
“云芝——”加明再也忍不住了,趁接蛋的机会,紧紧抓住了云芝的手。
云芝急忙把手往回抽,眼睛看着四面:“那边有人看……下次回来,带个信,我来接你……”